田野调查手记|滇西乡村妇女为何多信佛 |
2018年4月9日更新皈依佛网 不久前看的访谈里,几位从宗教学转向人类学的学者提到在田野调查之后,他们才意识到中国宗教无法全然以“儒道释”的宗教系统来解释。事实上,文献中呈现的更多是社会精英们阐释的宗教义理,而中国民间的宗教却在历史演化中发展出了不同的形态,后者才是中国人真正的信仰生活所在。在那些厚厚的私人生命史中,宗教信仰从来不是固化的教义,而是流动的生活意义。 我初次到云南腾冲绮罗水映寺时,对之建立起的正是一种“不正统”的批判心态。之前我曾在都市里某个大寺庙生活过几日,对佛教和佛教徒已经建立起一套期许。可这座乡村佛寺自称承汉传佛教,有天王殿、大雄宝殿、观音阁、地藏殿,但却混搭了玉皇阁和财神殿。更奇怪的是,寺外还专门建殿供着六臂黑面的土主,它是云南密教里的守护神。寺里的师父却有自己的道理,他说其他神明都是佛教里的护法神,不会动摇佛祖的根本地位。 如同许多由书本入田野的观察者一样,我逐渐意识到宗教的意义不在于其是否合乎“规范”,而在于不同个体的解读与确信,在于宗教如何与他们的生活产生关联。像我常看见寺里法会时,几位八十多岁的老奶奶不能久站,坚持不住便跪在垫子上,手臂直发颤,直到挨过这几个小时的法会,而实际上她们也听不懂师父诵的经。对她们而言,佛祖的吸引力肯定不是经文的教诲,那她们的信力又是从何而来? 女居士 腾冲乡村多寺,当地人称“每座寨子都有一间寺庙”。中国佛教多兴盛于东南沿海一带,地方志记载,腾冲虽是西南边陲,但明代军屯之后,已逐渐演变成汉人社会。由于军士多来自江南一带,江南风俗随之扩散到此地。在村里,旧日风俗犹存,譬如土墙上嵌着“泰山石敢当”的石碑,各家家堂内供着天地牌。 水映寺是下绮罗的村寺。每月法会时,老居士(一般指在寺院接受了三皈依仪式的在家信徒)们去寺庙念佛吃斋,香客们则去写文疏。此外按当地习俗,每逢重要生日,全家会去寺院诵一天经。村里有些老人去世时,亦是请僧侣做法事。佛寺是村落生活的一部分,做佛事则象征着人生的重要节点。 当地的佛教传统有着更广阔的历史背景。 宋代净土念佛兴起之后,佛教日益在社会下层扩散。老居士称,腾冲旧时有一种风俗,女性绝经后会到寺庙诵“血盆经”,以此忏悔前半生流血污染土地的罪孽,否则死后会生活在血海中。之后女性受皈依,每月初一、十五念佛吃斋。这种习俗也见于福建、浙江一些地区,意为女性人生后期的过渡仪礼。诵“血盆经”的传统如今仍在延续,信佛往往被视为属于特定年龄的仪式。 这种风俗传统是由传统社会中女性生命周期构建的。其中有女性在衰老过程中探求的终极关怀,也是对其劳动力身份的经济考量。由于身体衰老无法工作,孙辈已不需照料,做家务的负担往往移给了儿媳,她们终于有了足够的闲暇时间。而吃斋念佛,既是她们老年的休闲活动,同时也是为家庭付出的另一种方式。 老居士们说信佛是为了保佑全家清吉平安:“大人身体平平安安,小孩考试能金榜题名。”这其中寄寓了她们对于生活意义的解读,也延续了对家人的关怀。一位奶奶颇感慨地回忆起“文革”时,她作为小学教师参与了销佛运动,她的母亲是一位虔诚的佛教徒,当时对此事并无表示,只偷偷在家中为她念佛忏罪。 当地的居士中绝少男性,男性平时也很少进入寺庙。一位老爷爷玩笑似地解释:“哎,她们女的喜欢吃素,我们就是要大口吃肉。”这种心照不宣的性别差异仍然根植于传统家庭中“男主外,女主内”的性别分工,为家庭祈福消灾是女性的内务,而男性则活跃在公共宗教空间内。村里除了佛寺,还有文昌宫、龙王庙,以前为求得风调雨顺,村落会举行“请龙王”的仪式。在这些场合,男性则占据主导地位。 念佛过会 每月两次的“过会”是寺庙里最热闹的时刻,所谓“过会”指的是各类法会。惯例初一、十五是念佛会,上午围着大殿念阿弥陀佛,下午诵《阿弥陀经》。而在其他佛教节日如观音成道日,师父则诵专门的经文。 在当地寺庙中,供香客吃饭的斋堂大抵都是十分气派的,里头摆的桌椅与外头餐馆规格一致。早餐吃米粉,午饭稀豆粉,加数碟酱菜。晚餐最隆重,七八碗当季蔬菜,上菜、洗碗都有专人承担,食客们只用安心等吃。 每人十块钱的伙食费对寺里自然是不够成本的。某次街上偶遇一位老奶奶,她热情地招呼我去寺里过会,神神秘秘地说:“这里是最便宜的,只用十块。”对于村里老奶奶来说,她们一天的开销确实只消几块钱。 过会时寺内很快分出两处,下头斋堂里城里来的婆婆自带麻将扑克,除吃饭外,便在牌桌上消遣一天。上头观音殿前老奶奶们则三三两两围坐,一边用方言聊家长里短,一边用手给寺里折着纸元宝。 自娱自乐的也各得其乐,一位老奶奶摸出一本简陋的民歌谱子,旁边围着几个热心听众。外村过来的一位居士没找到同伴,很有先见之明地拿出毛线开始织毛衣。周围热热闹闹的,比世俗中的宴席还自在。 进入佛寺意味着一种老年的人生状态,同时它也打开了一处可以社交娱乐的公共空间。但如今当地的老年女性可以打麻将、看电视剧、参加村文艺队,甚至参与到乡村图书馆的值班中,念佛过会不再成为她们唯一的选择,当地的宗教传统也开始发生松动。 只有等到师父敲了大磬,悠长的炉香赞和清脆的法器敲击声在大殿里响起,寺里才终于有了宗教仪式的感觉。 师父诵经时,老居士们皆默然合掌,时间久了也不免眼神乱飘,毕竟只有少数几位老居士能跟着师父默背经文。侧殿里的柜子里零乱堆着一些经书和册子,很少有人翻看。 一位学者曾直言当地信佛的老婆婆都是“愚妇”,不明佛经,对佛教的理解是错误的。很多受过皈依的老奶奶说不清“三皈五戒”是什么,甚至不懂念“阿弥陀佛”的意思。 她们只知初一、十五要吃斋,不能再杀鸡鸭,早晨为祖先上香时记得顺便拜一下佛祖。一位奶奶说当年她皈依时,师父只教她们要多念佛,“佛祖会保佑你的”,因此她牢牢记住口诀:“皈依佛,皈依法,皈依僧。常念佛,念佛不计数,记在西方宝仓库。” 作为一个念了这么多年书的学生,我也难免将学识视为衡量一个佛教徒的标准,但老居士笑笑说:“哎,老奶奶不识字,不会读经文就不读了呗,只要做一个好人就可以了。” 佛教徒的信与解 某次过会中午,大家依然闲聊打牌。僻静处,一位八十多岁的老居士独自坐在小板凳上,手里捧着一本《地藏经》看。她声带有些受损,但仍断断续续地跟我说:“学佛能精进自己的知识……治好了我很多毛病……贪嗔痴三毒……”在有些老奶奶看来,受三皈依仪式并不意味着获得了居士身份,做居士需要对佛教更深的认同和更多的投入。 后来我专门去城里的寺庙,那里的念佛团每月两天念佛诵经。中午在各殿及长廊处有老居士们安静读经,或两三人指着经书讨论。腾冲正午日头灼热,阴凉处却仍凉风徐徐,令人有夏日迟迟之感。 一位教师出身的老居士跟我们讲《观世音普门品》,故事讲得绘声绘色,言语间的热忱令人折服。她说年轻时夜归遇可疑路人,心中慌乱但一路默念“观世音菩萨”,遂平安归家,听众在一旁啧啧惊叹。另一位老居士则专门赠我自印的小册子,标题直接明了——《伟人、科学家、哲学家对佛教的赞扬与肯定》,她一再强调“佛教是教我们为人处世的科学,不是迷信”。 村里有位参加念佛会的居士说,她因幼年家贫未有机会上学堂,此后也常抱憾,“没文化,伤心得很。”儿子成家后她开始学佛,当时拿着经文逐个生字问念佛会的姐妹,诵经时跟着师父模仿,回家花功夫自学。后来她便熟读了许多佛经,甚至能在师父不在时领经。我自然叹服,老居士颇为自得地总结道:“学佛就是要钻研,佛菩萨会加持你的智慧。” 村里的老居士对于“西方极乐世界”、“三世因果”的概念最为熟悉。一次我见到有位相熟的老居士独自坐在树下发呆,手里摸着一串粗糙的佛珠。后来我才知道无人与她交谈时,她便在心里默念佛号。 老居士说,这是在积功德,功德越多,死后阿弥陀佛就会接引她去西方极乐世界。我问:“那西方极乐世界是什么样子的?”老居士兴致勃勃地描述:“西方极乐世界就没有烦恼,那里人人都是莲花身,不用吃不用喝,没有女人,只有男人。人人都没有差别,没有争斗。” 我自然纳闷:“可是我们现在不也过得挺好的吗?”她耐心解释:“你觉得不苦,阿弥陀佛看我们这个娑婆世界就很苦啊,你看现在人每天要上班赚钱,回家还要带娃娃,有很多烦恼。”她跟我回忆起以前在生产队时,粮食产率低,辛辛苦苦一年却还常饿肚子。每天早起地里干完活,回家还要做饭洗衣,夜里给几个娃娃缝补衣服。 另一位三十岁便皈依的老居士也这样解释:“以前娃娃多,负担大,苦恼就大。佛教讲来世因果,这辈子这么苦就是前几世罪孽太重,早点信佛就可以早点减轻罪孽,以后老了就不用受罪了。” 在居士们的理解中,福报就如同银行中的储蓄,储蓄的多少决定了你现世和来世幸福与否,因此人要努力存福报。这一方面解释了现世烦恼的来源,也为未来的幸福指出了一条可靠的道路。 某人生来残疾,某家孩子突然考上名校,在她们熟知的这些奇闻轶事里,诸多家庭的幸或者不幸其实早有命运的伏笔,我们此世的言行也关乎来世和子孙的福祉。 村里有位老奶奶手骨折了,一位老居士脸色凝重地安慰她,这是命里注定来磨你的,像观世音菩萨修成正果时也是经历了十磨九难呐。信仰与生命体验交织,诠释着她们眼中好的生活。 与我交谈较久的几位老居士大多寡居,甚至多数时间是独居。我记起腾冲旧日,“走夷方”(指去西双版纳、缅甸等地打工、经商)是一时盛景,马帮往来造就了这个边陲小城昔日的商业繁华。那时往往是男性在外打拼,女性和幼子在家支撑,而最终家主客死异乡或是在外另安新家也是常事。 很多人认为宗教信仰作为一套意义体系背后不过是虚假的幻觉。但我逐渐觉得,信仰的本质无关真假,而只关乎个体的信或不信。尽管研究者常常熟练地将宗教客体化、功能化,但它对于老居士们而言是真切的生命体验,让她们面对生之沉重时仍有不绝的勇气,在人生的暮年仍然追求个体的改善。本文作者系中山大学人类学系本科生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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