星云法师:我的宗教体验
www.guiyifo.com皈依佛网;时间:公元一九八一年十一月
地点:台北佛学研讨会
听众:护法居士(李素贞记)
一、幼年期的宗教薰习
二、参学中的贫淡生活
三、修行时的克苦自励
四、弘法里的增长道心
五、生活上的佛法体验
各位护法居士:
今天很高兴能够参加这个盛会,我想和各位谈谈“我的宗教体验”。我今年五十多岁,出家已有四十余年。这四十多年来的佛教生活,不论是参学、修行,或者是弘法办事,酸甜苦辣之中,也有一些感受。常常有人问到我的宗教修行、宗教体验。古人说:愚者千虑,也有一得。今天借着这个机会,向各位报告我个人的一得,我分成几段来说明。
一、幼年期的宗教薰习
我出生在江北一个神佛信仰混合的家庭里,大概从我三、四岁,略懂一些人事开始,就受到浓厚的宗教薰陶。
我的外祖母十八岁就开始茹素,和我外祖父结婚以后,仍然精进不息。每天清晨就起床做早课,她原本目不识丁,但是却能背诵《阿弥陀经》、《金刚经》等经文,并且有一些奇异的生理反应,她自以为修得神通,更是努力修持。我和姐姐从小就受到外婆的影响,三、四岁起,就和姐姐比赛持斋。当时年幼无知,不了解中国佛教之所以注重素食的道理,只是为了讨外婆的欢喜罢了。
我的童年,是和外婆同住的。每到半夜三更时分,她就起床静坐,打坐时,肚子就发出翻江倒海似的哗啦哗啦的响声。虽然童稚好睡的小孩,经常从睡梦中被吵醒。于是就问:
“外婆!外婆!您肚子的叫声怎么如此大呢?”
“这是功夫,是修链以后的功夫。”
我也深信这是功夫,后来也常常接触到普遍于民间信仰的巫术,譬如神道、扶乩、观亡灵、走阴司等等。我有一位三舅母还参加大刀会、花兰会,并且持咒、讲法术,虽然表面上是参加宗教活动,实际上却是抗日组织。听说咒语一念,就能刀枪不入,只要拿木棍、铁棒,就能够抗拒敌人。我们这些小孩子,基于好奇心,对这位具有超人能力的舅母特别恭敬,整天跟随她,希望她传授功夫给我们。她告诉我们:要学习神明附体,自然有神奇的力量。如何才能神明附体呢?她自称有法术,只要咒语一念,神明就附于身上了。对于这一点,我始终无法相信,尤其我的三舅父,最反对她这种神奇怪异、故弄玄虚的举动,常常呵责她。我们小孩子不懂事,有时也学三舅父的口气揶揄她。
记忆中,有一次吃晚饭的时候,大人们都外出不在,我们一群小孩,围绕着她说:“舅母!您常说有神明来附体,到底是什么神明呢?还不是草头神!”她莞薾一笑,没有回答。但是过了一会儿,忽然把摆碗筷的桌子一翻,全身抖动起来,口中发出异于平日老妪的语调说:“我是梨山老母,下了凡尘,你们触犯了我,快跪下来忏悔!”
三舅父是民兵大队长,是我们小孩子心目中的英雄好汉,从小我也以小英雄自许,心想这一跪,就失去了英雄的威武,但是心中又害怕这个神明,想跪又不愿意跪。正在进退维谷的时候,三舅父回来了,看到这个情形,拿根棍子就要打三舅母:“什么神明又来了?”他们夫妻于是抢那根棍子。神明一来,力量很大,说也奇怪,平常柔顺谦和的三舅母,忽然力量很大,健壮的三舅父几乎抢不过她。如此僵持了一段时间,三舅母突然打了一个呵欠,悠然醒来,若无其事地说:“啊!发生了什么事?”这时候,任凭三舅父数落,都非常温和贤淑,毫无怨言。我从小就在这种民间信仰浓厚的家庭之下长大。后来我出家了,对这种奇异的行径,虽然有一点不以为然,但是也不激烈地加以全面否定。
我十二岁出家,一直在各处丛林参学,过了七、八年才再度回到家乡,当时已经抗战胜利,回到家里,外婆正坐在一棵树下做针线,我坐在她的旁边,不由忆起儿时情形,心想:外婆的功夫是肚子能发出巨响,但是几年来,我遍参不少才德兼备的高僧大德,却不曾听说肚子会叫的,今天要借此机会向外婆说法。于是,我打开话题说:
“外婆!您的肚子还会发出响声吗?”
“这种功夫怎么可以缺少呢?”老人家信心十足地回答。
“这肚子的叫声,究竟有什么用呢?譬如汽车的引擎、飞机起飞的声音,比起您肚子的声音还大,它们也只不过是机器发动的声音而已。您肚子的声音对于人类的道德,并不能提升;对于生死的解脱,并没有助益!我在外参学,见过不少有修行的高僧,可是从来没有人肚子会叫的呀!”
年过古稀之龄的老外婆,听了之后,很严肃地愣了半天,才说:
“那么,修行应该怎样才正确呢?”
“修行应该从人格完成、道德的增长做起;修行是明心见性的功夫,而不在于肚子是否能发出声音。”
她听了这一席话之后,以慈祥的眼光,静静地注视我良久,但是我心里却难过起来。唉!老人家勤奋修行了数十年,甚至修链到具有异人功夫的境地。肚子会叫,对生命的升华虽然于事无补,但是因此使她对宗教产生坚定的信仰,是不容否认的。我这一番话,使她对自己数十年的修持,产生了动摇,失去了信心。我看她若有所失的样子,实在于心不忍,后来虽然又谈了不少话,但是外婆那怅然若失的神情,至今犹存脑际。就在那一天,她当面嘱咐我:她过世以后的百年大事,儿媳不得过问,一切交给我处理。外婆在她有生之年,最后仍然选择了正确的信仰。
后来,大陆山河变色,我随缘来到台湾,关山远隔,家乡的音讯杳渺,外婆委托过我、而我亲口承诺的事,也无法尽一份为人子孙的心意,对于老外婆,我一直深深地感到歉疚。因此我初到台湾,对于神道教弥漫充斥、信仰复杂不纯的社会,虽然有心去净化、匡正,但是不极力去破坏深植于民间的神道信仰,因为那是初信的基础,不失为引导初机者入信的方便。举例说,二十多年前,我到宜兰弘法,宜兰的南方澳、北方澳,从来没有出家人去布教,是佛教没有传播的地方。不过,那里有一间小庙宇,供奉着妈祖,当地的老百姓经常去烧香膜拜,香火不断。老百姓没有接触过佛法,不知道正信的佛教是什么,他们认为自己是拿香拜拜的,都以佛教徒自居。因此基督教去传教也好、天主教去请他们入信也好,大家都不接受,虽然他们所信仰的并不是纯正的佛教,但是他们的内心却对佛教产生坚定不移的信念,因此不轻易改变自己的宗教信仰。
当佛教的教理,尚未普及于社会,提升民间信仰层次之前,初机入门的神道教也不必过份地加以排斥。当然信仰要选择正信的宗教,但是在正信尚未确立的真空状况之下,虽然迷信,总比没有信仰好,也可以填补人类心灵的空虚。因此我对于接引初机的神道教信仰,其对社会安定人心所付出的价值,非常的重视,而这种想法,是从小受到老外婆的影响使然!
自从近代科技文明抬头以后,凡事讲究拿出证据来,一谈到因果,则嗤之以鼻说:“二十世纪的科学时代,还迷信因果!”一谈到宗教,则认为是落伍的思想。翻开每天报纸、电视等报导,奸杀盗窃的犯罪案件,层出不穷,并且年年增加,而警察局、法院,到处林立,但是不良份子,仍然不怕身系囹圄之苦,铤而走险,作奸犯科。
过去在我的故乡,几百里路也看不到一个治安人员;几县相连也没有法院,但是社会民风纯朴,犯案很少。老百姓如果有什么纠纷,就相约到城隍庙、土地庙。烧香、发誓、甚至赌咒,谁是谁非,问题自然迎刃而解。城隍庙、土地庙,在他们的心目中,比法院、警察局还值得恭敬,宗教的力量,使他们心悦诚服地接受裁决。这种被某些人讥讽为迷信的信仰,对于安定人心,维持社会安宁等方面,却提供了不可忽视的贡献。
当然,现在台湾的邪教过份猖獗,神坛敛财、蛊惑民众;基督教的国家民族意识之欠缺,都需要纠正。但是,信仰的过程有如小学、中学、大学,要一步一步、循序渐进,才能奏效。
我的童年受到这种浓厚的宗教信仰的薰习,当时虽然不能接触真正的佛教,但是宗教敦风易俗、劝人向善的思想,深深地影响了我,在我小小的心田中,种下了日后出家学佛的因缘种子。我不知道各位过去如何,但是今天大家发心来参加“佛学研讨会”,我相信各位和宗教一定有一段因缘,才会放下工作来参加这个胜会。
二、参学中的贫淡生活
出了家必须要参学,也就是参访名师、研究佛学的意思,这是每一个出家人养深积厚必经的过程,我也不例外,而我的参学生活是贫苦的。
我有一位伟大的师父,他是南京栖霞山寺的住持──上志下开老和尚。但是他这位名闻遐迩的名山住持大和尚,对我一点帮助也没有。我在外参学,几年也见不到他一面,更遑论亲近请益。即使偶而见面了,家师和其它师长对待晚辈一样,对我不是凶吼一顿,就是指责一番,从来不曾问我短缺些什么?十年之中,师父只给我两套衣服,我也不敢向父母要钱做衣服,每次写信回家,总是报喜不报忧:“师父待我很好,我日子过得很好,请你们不要挂念!”
有时想写一封信回去给母亲报告平安,信写好了,却没有办法投递。甚至去年写好的信,等到今年都寄不出去,原因是连一张邮票的钱都筹备不起来。有时衣服破了,就用纸缝缀一下;鞋子坏了,甚至连鞋底都没有了,就用硬纸垫补一番;袜子缺了,就捡拾别人的破袜子,因为不容易捡到相同颜色的缘故,记忆中,我脚上所穿着的两只袜子,总是深浅不同。
我的身体还算粗壮,在我十年的参学生活中,得过两次病:一次是牙齿蛀坏了,吃饭时,不小心饭粒塞进蛀洞之中,刺激了微细敏感的神经,痛彻心肺。虽然如此,但是一直忍耐了两年,都不敢要求看医生,每天吃饭,不敢细细咀嚼,深怕触及痛处,总是囫囵吞下去。
又有一次,得了疟疾,寒热煎迫,极为难受。但是在丛林里,得了疾病,也不准请假,仍然要随众参加早晚功课。我每天支撑着虚弱的身子,随着大家作息,大约折腾了半个多月,疟疾终于好了。不知怎么的,得病的消息传到了家师的耳中,当时他在某个佛学院当院长,遣人送给我半碗的咸菜,我接到这半碗咸菜,感动得不能自己,含着满眶的热泪把它吃下去,心中立下志愿:“伟大的师父!您知道我有病呀!我永生永世跟定了您,誓必使自己不辜负您的愿望,把色身交托给佛教,把生命奉献给众生。师父!我一定要把出家人做好!”物质充裕的现在人来看,半碗咸菜算得了什么?但是在我看来,那是一碗充满关怀、爱护,溢于言表的师恩。从小我就有“滴水之恩,涌泉以报”的个性,别人对我有一点小恩惠,总想以生命相献来报答他。
数十年前的中国社会,经济没有今日的发达,寺庙里也没有富足的生产,加上粥少僧多,物质奇缺。当时我挂单的寺院,一共住了四百多人,由于经济拮据,半个月才能吃到一餐乾饭,并且还是掺杂着杂粮煮成的。每天早晚吃的稀饭非常的稀薄,和水一样的清淡。下饭的菜,配料的油水欠缺,不是豆腐渣,就是萝卜乾腌成的东西。萝卜乾里面,经常看得到蛆虫,在那里蠕动爬行;豆腐是留给客人食用的,豆腐渣才是我们参学的云水僧配食的菜肴。由于没有油,豆腐渣也不放在锅子里炒煮,吃不完的就拿到外面曝晒,曝晒时,麻雀们飞来分享一点,饱餐一顿之后,还不忘留下他们的礼物──粪便,每天我们过堂吃饭时,菜摆在面前,还没有下咽,念供养咒的时候,就闻到阵阵刺鼻的臭味,我们总是摒住呼吸吞食下去。所喝的菜汤,清澈见底,拿来洗涤衣服也不混浊。有时菜汤上面飘浮着一层小虫子,底下沉淀着一些蜗牛、蜈蚣、蚯蚓,我们只好闭着眼睛喝饮下去。这样的生活经年累月,根本谈不上营养,更遑论美食。但是不可思议的是,不曾听说有人因为营养不良而害病,什么胃肠病、感冒等病状,也少之又少。照常理,以我们那样的饮食,既没有营养,又不注重卫生,但是像今日在台湾的同参道友的煮云法师和我,都长得健壮高大,其原因何在呢?我想和吃饭时念诵供养咒有很大的关系,念供养咒可以袪除病魔,保持健康。
那种贫苦的生活,给予我日后心志的磨链、生活的淡薄,有很大的助益。譬如台湾盛产水果,许多人饭后有吃水果的习惯。我虽然知道水果香甜可口,由于过去丛林的生活,不曾听人提过水果这个字眼,没看过水果这样东西,当然更没有吃过水果的经验,因此在我的生活里,养成没有吃水果乃至一切零食的习惯。现在有时信徒送我一些吃的东西,我总是转送给大家结缘。我这种食但求充饥,不必琼浆玉液,甚至不得饮食也泰然的性格,得力于从贫苦的参学生活中,养成了不好吃的良好习惯。俗语说:病从口入。现在有些人的疾病,起因于过度的营养。不好吃的习惯,维护了我的身体健康;不好吃的习惯,使我节省精力、时间的浪费,而从事弘法利生的事业。
丛林参学的生活,三餐已经难以温饱,更没有余钱可存放于身边,由于没有钱,因此也就没有购买的习惯。我不购买东西,并不是着意持戒、矫枉过正故意不买,而是身无分文,自然养成习惯。即使现在接受一些供养,也没有储蓄的习惯,我认为私人储蓄金钱是一件痛苦的事,因此只要身边有一点钱,并不想把它储存起来,而是赶快用出去,用在兴建佛教事业的用途上,因此假如我对佛教能够提供微薄的贡献的话,我想是贫苦的参学生活,使我养成个人不蓄钱财、佛教需要净财的认识。
我在参学中,有一次受到某一位师长的责怪,家师知道我受了委屈,心想我是否承受得了难堪?有一天差人叫我去见他,开导了我一番之后,问起我的状况,然后端起桌上的茗茶说:
“你以为没有钱,向我诉说,我就会给你。明白告诉你,我把喝茶的茶叶钱省下来给你花用,你也用不完。但是我就是不给你,什么道理?现在你不懂,不过,将来有一天你会了解我的心意!”
我当时听了,表面上不敢反驳,内心却不以为然地嘀咕着:“几年来我穷得身无分文的,您不给就算了,何必说些冠冕堂皇的话呢?……”随着年岁的增长,现在我终于懂了,我觉得师父是真正爱护我的,如果他给我钱财的话,我可以过得舒服一点,他内心一定很欢喜,但是他不希望我养成“富岁子弟多赖”的挥霍恶习,他为了训练我在艰苦的岁月里也能够坚持下去,培养我吃苦耐贫的精神,忍受着内心的痛苦,以看似无情,却是有情的大慈悲来调教我,养成我日后对物质生活不知希求的性情。我常常觉得和颜悦色、爱护一个人容易,而疾颜厉色教诲一个人,如果没有强大的力量、深广的爱心,是很困难的。恩师给予我的恩泽,点滴感怀于我的胸臆,而数十年来,我也不曾辜负家师的期望,无论环境如何地恶劣困顿,凭着参学时代所孕育的力量,我坚强地踏出步伐,尔今尔后,仍然毫不退缩地走下去。
三、修行时的克苦自励
我没有很大的修行,我也不懂究竟什么才叫做修行?不过幼年的时候,我确实以一些修行方法来磨链自己。
我看到别人过什不食,我也尝试过什不食。刚刚开始非常的不习惯,由于平常的餐食,缺乏油水,已经处于半饥饿状况之中,再少吃一餐,加上十五、六岁正是发育的年龄,需要多量的热能。现在不但得不到补充,反而减少,每天饥肠辘辘,十分难受,只好苦苦的支撑着。
这样苦撑了一段时期以后,过什不食带给我很大的轻安,感觉无比的舒畅。
(一)时间充裕
在佛教僧团之中,一切的作息,都要随大众进退。吃饭是训练忍耐力、培养不贪婪、激发惭愧心的修行。过去为了进食晚餐,要排队、要入斋堂、要出斋堂……时间往往在互相等待之中,不知不觉地溜逝。现在过什不食,可以省去一个多小时的时间,温习旧日的功课,做许多别的事情,因此感觉到夜晚忽然漫长起来,生命好像充裕不少。
(二)脑筋清明
从现在生理卫生来看,当我们吃过饭以后,血液则集中于肠胃,进行消化作用。因此过度饮食之后,往往无法清晰地思考事情,所谓“脑满肠肥”就是这个意思,所以古人告诉我们食不求饱,只要八分裹腹就可以了。在我过什不食这段期间,许多平常不曾想到的事情,彷佛清江映月一般,自然浮现于脑际;过去百思不透的道理,宛如茅塞顿开一样,了然于心田。
(三)身心轻爽
过什不食习惯以后,胃部减轻了重量,感到身心自在清凉,飘飘然地不需要用力走路,如腾云驾雾似的悠然自得。
这种过什不食的修行,实践一段时期效果很好,时间久了,身体渐渐消瘦,无法支持下去,于是放弃不再坚持。我为什么放弃过什不食的修行?因为佛陀指示我们:修行并不在吃或不吃,而在于吃得合法不合法。现在有些人以为日食一餐,甚至不食人间烟火,只喝水充饥,或者以水果裹腹就是有修行。这种作风,佛陀早已批评过并不是如法的行为。如果摘食野果、啃啮绿草,就是有道的修行者,那么山林间的猿猴牛羊,不都成道了吗?如果喝水就是学道的表征,那么江海中的鱼虾水族,不都已登地入位了吗?《佛遗教经》上说:“如蜂采华,但取其味,不损色香。”经典告诉我们,色身虽然是虚幻不实的东西,但是办道却又不可不借助它,所谓借假修真。我们每日饮食固然不可豪奢浪费,如石崇一般日食万金;但是也不可矫枉过正,寸粒不进。我们应该抱着饮用良药,以医疗我们枯槁的形体的心情来进食,提起正念,不贪求美味,不介意多寡,随缘不着意来食用。佛陀未成道之前,经过六年日食一蔴一麦的苦行生活,最后却体悟到苦行的不究竟,因此扬弃没有意义的苦行,接受牧羊女的供养,恢复了体力,终于在金刚座下证悟了真理。佛陀的伟大事迹早已启示我们:学道不在吃得多少,而在合法与否?因此日食一餐,甚至餐风饮露的人,如果对弘法利生的事业,没有丝毫的贡献,也称不上高僧大德。如果对佛教能提供伟大的贡献,虽然日进三餐,仍不失其崇高的风范。因此修行并不在形相上树立了什么,而是实质上究竟完成了什么?
在佛门里,流行着一种现象,行为上如果不表现奇异的话,就显示不出自己的道行。因此在僧团里,有些人在吃的方面为了显出其“怪异”的行径,逢人就口口声声地说:“我是过什不食的啊!”“我是不吃饭的,晚上我只吃一碗面食。”“晚上我不吃饭食,我只喝流质的牛奶。”为了你过什不食,重要的会议开到一半,不得不停止下来准备进什餐,以免误过了中什的时辰;晚上为了你不吃饭、只喝牛奶,别人还要特别为你泡一杯牛奶,增添别人的麻烦。像这样,道行还没有修持,却已经损减许多的福报。因此我个人以为修行不在着意于某一种法门,培养一颗笃定踏实的平常心更重要。
看到别人刺血写经,我也好奇去尝试。当夜深人静,万籁俱寂的深夜,佛前一盏昏黄的孤灯陪伴着我,我醮着一滴一滴鲜红的热血,写下我对佛法的信心,写下我对众生的热爱!我的血肉和佛陀的圣教融和成一体,我愿意将身心奉献尘刹,来报答诸佛的恩惠,我感觉到自己的道心在增长,人格在升华。
除了刺血写经之外,对我帮助很大的是“禁语”。年轻的时候,我属于热情澎湃的典型,什么事情都觉得应当仁不让,勇于维护正义,但是也因为心直口快,而惹来不少的麻烦,因此觉得自己有“禁语”的必要。我曾经一年之中实践过“禁语”,刚开始很不习惯,不知不觉中就脱口而出;明明知道不能说话,偏偏忘记说溜了嘴。当时我正在焦山佛学院参学,为了处罚自己,独自跑到大雄宝殿后面,人迹罕至的地方,掴打自己的耳光,并且自我责骂:“你这个家伙!没有出息!自己欢喜持禁语,又没有人勉强你,却出尔反尔,不能持好。”为了根除自己的习性,务必要给自己刻骨铭心的教训,因此我重重地处罚自己,打得嘴角渗出鲜血。我试着这样处罚自己之后,心里觉得很落实、很平安。禁语,对于青年时代初学佛法的我,在学习过程中,有很深的意义。
西方流行着一句谚语:“沉默是金。”有时粗糙的语言,实在无法表达我们细腻的心灵活动,在静静无声的沉默之中,彼此的心意反而更能相契。学佛的人,首先要学习无声,不止口中无声,更重要的是心中无声。有时我们受了一点委屈,表面上虽然若无其事,但是内心的不平怨愤却如澎湃的浪涛一样,发出巨大的响声,如果我们能够止息内心烦恼的声音,那就是宁静无声的证悟世界。现在有些人参加打禅七或打佛七的活动,由于禁语不能讲话,看到人就比手划脚,表示自己正在实践禁语。这样还是不彻底,你口中虽然不说,但是心中尚有说话的念头,仍然是一种执着。何况比手势,也是讲话的方法之一,聋哑的人,就是以“手语”来表达他们的意思。俗语说:“把坛口封紧的酱瓜酱菜,特别香脆。”我们要从嘴上的禁语,做到心中的禁语,从无声之中,深化生命,增长灵智。
我一生和拜佛有很深厚的因缘,这和我受戒有很深的关系,而受戒时的生活训练,培养我几个习惯。
我十二岁出家,十五岁受戒,在五十三天的戒期之中,我几乎没有睁开过眼睛,正视周遭的一切。本来十五岁的男孩子,正是精力充沛,好奇心强烈的时候,对于身旁的事事物物,难免好奇地看一眼;听到一些风吹草动的声音,有时也兴致勃勃地聆听着。而戒场的引礼师父们看到了,就挥动手中的竹藤,狠狠地打我一顿说:“小小年纪,两只眼睛不老实东瞟西看的,那一样东西是你的?”“小孩子,听一些闲话做什么?把耳朵收起来!”挨了戒师一顿打,心想:这戒常住栖霞丛林里的一草一木、一砖一瓦,那一样是我的东西?既然没有一样东西是我的,我怎么可以贪婪地观赏呢?戒常住的事情,岂是我们小孩子可以随便插足的呢?因此五十多天的戒期,我把眼睛紧闭起来,不看外面纷纭的世界,而返观内在平静的世界;我把耳朵堵塞起来,不听尘嚣的喧哗声,而聆听心灵深处的幽谷跫音。
戒期快要结束时,我偶然随众在走廊上经行,把眼睛一睁,蓦然发觉这世间还有山、有水、有树、有花,我体会出为什么残障的人反而比一般完整无缺的人,还要耳聪目明。海伦凯勒曾经写过一篇感人的文章:假如他有三天的时间,能够去看世界的话,他将要细心地去观览小草是如何换上了它们的绿裳;假如他有三天的时间,可以聆听声音的话,他将要侧耳去倾听小鸟是如何欢欣地谱下它们的新曲。海伦凯勒虽然双眼失明,却拥有了慧眼;两耳虽然失聪,却能听到一切的天籁。
在戒期之中,由于每天所安排的功课,非常紧凑,没有时间躺下来睡觉。小时候,我看到牛马站着也能睡觉,心想我绝对不能输给他们,因此戒期中,我养成坐着也能入睡、站着也能安眠的习惯,客观环境所形成的障碍,让它成为修道的逆增上缘。
佛教里的规矩,戒期圆满的时候,要烧身供佛,以示虔诚。中国佛教从明朝以来,形成在头顶上燃烧戒疤的制度,并且一直沿用至今日。那时我十五岁,家师可能认为我年幼出家,将来是否经得起考验,不变初心,把出家的路走好?为了让我安住于佛门,于是请戒师燃烧戒疤时,把我的戒疤烧大一点,以留下明显的印帜,让社会上的人一看,就明了这是个曾经出过家的人,而杜绝我立足于社会的念头,使我“置之死地而后生”,死心塌地的做个出家人。烧香疤的老和尚听到家师这么说,因此当香珠燃烧至头顶骨的时候,他就用力在我头上一吹,香珠的火一旺盛,把我的头盖骨烧得凹了下去,十二个香疤连结在一起,彷佛下陷的盆地一般。这一烧不打紧,不仅把头骨烧出个窪地,并且破坏脑神经细胞,原本饯巧的小孩子,竟然从此失去了记忆力,变得笨拙不会念书,但是佛学院的老师,功课又逼迫得很紧,每天要背诵文章经典,为了避免受到处罚,拼命地用功。由于记忆奇差,过目即忘,于是趁更深人寝的时候,躺卧在棉被里头,偷偷地背诵着白天的功课:“归去来兮,归去来兮……”反覆不断地念着,好像记住了。再背下一句:“田园将芜胡不归……”重覆不停的默念一百次,似乎牢记在心头了,再回忆前面所背的,却早已忘得一干二净。心想:完了,脑筋退化得和白痴一样的愚笨。记忆实在不好,记不住课文,老师于是处罚我跪在人来人往的走廊上背诵,以示警诫,虽然如此,脑袋偏偏不合作,搜遍枯肠,仍然无法背好。老师于是拿起戒尺,笞打我的手心,一面笑嘻嘻的责骂:“你这家伙!怎么不会背啊?太傻了,你要拜拜观世音菩萨求智能啊!”说完“啪!”又打了下来。我听了戒师父的话,手上的疼痛早已忘到九霄云外,心中一点也不感到难过,只觉得眼前展现无尽的光明,充满了无限的希望!“啊!礼拜观世音菩萨,就会有智能吗?太好了,从今以后,我要好好的礼拜观世音菩萨!”
在佛教僧团里一切生活起居,要随着团体进退作息,个人不能随便活动,即使拜佛也有一定共修的时间,不可以自由随便。为了求智能,我总是等到大家都熟睡了,才悄悄的起床。在月黑风高的深夜,丛林深山古寺里,四周阒静无声,连虫儿都摒住了呼吸,只听到自己如雷鸣的心跳声。我蹑手蹑脚走到殿堂,埋头就礼拜观世音菩萨,口里念着:“悉发菩提心,莲花遍地生,弟子心朦胧,礼拜观世音。求聪明,拜智能,南无大慈大悲救苦救难广大灵感观世音菩萨!”我彷佛失怙的孩子,重回慈母怀抱,挚诚恳切的称念着菩萨的名字;如同遭难的舟船,找到了明灯,拜下了我的赤忱。
我每天虔诚地礼拜菩萨,大约连续了两个月,虽然没有菩萨摩顶授记、甘露灌顶等等感应,但是却有另一种不可思议的感受,我这个愚笨的头脑不但恢复过去的记忆,并且比过去更聪明,学校的功课,背诵纯熟,过目不忘。明天要考试了,其它的同学认真地准备功课,我仍然照常玩耍,只要晚上稍微看一下,明天就能倒背如流,应付自如。
当时童稚的心理,以为礼拜观世音菩萨是为了求聪明、会读书,既然现在读书已经不成问题,菩萨也就不需要如此夜夜去礼拜了,因此拜了一段时日以后,再加上团体生活的关系,就停止礼拜了。。我想如果当时有一位大德能够指导我、鼓励我继续不断地礼拜下去的话,一定能收到很大的效果。虽然如此,从这次的经验以后,观世音菩萨的圣号,不曾一刻离开过我的心头。四十多年来,无论走路、睡觉、做事,总是自然地默念着:“南无观世音菩萨!”任何欢喜的时候,总觉得一切是菩萨的加被;任何苦难的时候,当一切的人都弃舍我而去时,菩萨仍然陪伴在我左右,慈祥地庇护着我,给我一股无比的力量。我一生的弘法工作中,受到菩萨慈悲加持的事迹,非常的多,譬如我开创佛光山,观世音菩萨灵感的事情,就不胜枚举,许多人曾经在大悲殿里听到法器梵呗的声音,也有人看到毫光显现,这些感应,我们不多讲,因为讲多了有点玄奇,我个人以为最重要的是要以我们的心去“感”菩萨的悲心,有了“感”之后,自然能“应”受到菩萨的恩泽加被。在我的生命里,和观世音菩萨有非常深远的感应!
除了礼拜观世音菩萨之外,称念弥陀圣号,和我也有很深的因缘。我一生之中,提倡“朝观音,晚弥陀。”也就是早晨称念观世音菩萨的圣号,晚上念唱阿弥陀佛的六字洪名。观世音菩萨慈航普渡,应声解救疾苦,是排除我们“生”的苦难问题;阿弥陀佛慈悲接引我们,脱离娑婆的痛苦往生西方极乐,是解决我们“死”的归宿问题,因此“朝观音,晚弥陀”是解决我们生死的问题。我们如果能够朝念观音,暮持弥陀的话,不但今生无忧无虑,来世更能得到无上的快乐!
我平时除了持念弥陀圣号之外,我一生之中,参加过或者亲自主持的弥陀佛七,不下一百次以上。一次的佛七,为期七天,一百次的佛七,就有七百多天。在这七百多天佛号不断的日子里,感觉非常的轻安。我不像许多人有许多灵异的感应,不过有几次的佛七,留给我深刻的印象。
民国四十三年,我在宜兰雷音寺主持佛七,有特别的感受,今天回想起来,不晓得那七天究竟如何渡过的?只觉得佛号绵绵不断,嘹绕于耳际。吃饭的时候,吃的彷佛是阿弥陀佛、阿弥陀佛……刷牙的涮涮声,也变成一声声的阿弥陀佛……睡觉的时候,人虽然睡着了,但是神志清明,心中仍然阿弥陀佛、阿弥陀佛地响个不停;走路的时候,脚步轻盈,好像腾空一般,不是自己在行走,身后似乎有一股力量在推动着自己前进,而每一个步伐,也是阿弥陀佛……任何时刻所感受到的都是阿弥陀佛、阿弥陀佛……七天就在绵绵密密的弥陀圣号之中,一眨眼地过去了,忘记了自己的存在,忘记了“时间”为何物?感觉七天只不过一弹指罢了!这次的佛七所给予我的信心、宗教的体验,比过去膜拜观世音菩萨更深刻,让我体会了物我两忘、时空俱泯的境界!
对于念佛礼拜,我们初学者在持念佛号,或者顶礼圣容的时候,要放下一切,将身心完全投入念佛礼拜之中,念得让你感受到这个世界不存在,感觉到人我都已荡然无存,身心已经脱落泯灭,只有一句“阿弥陀佛!阿弥陀佛!”悠悠扬扬、似有似无地回荡于四周。只要真正进入到这种情况,宗教情操的培养,宗教信仰的增长,自然比听闻多少次的讲经说法更直接、更能收效。“说法一丈不如行道一尺”,希望研讨会的大家,除了研究教理之外,在实践修持方面,能够加功用行,把一句佛号念得热起来,彷佛煮饭一样,一束草把、一束草把,不断地添加,等到最后一綑柴火,把米煮熟了,自然能吃到香喷喷的饭。我们念佛也一样,要一支香、一支香,持之以恒地念下去,等到一心不乱,和佛菩萨感应道交的时候,自然能够水到渠成,收到无限的妙用。
我青年时代的参学生活,除了拜佛念佛之外,也打坐参禅。中国佛教从宋朝以后,渐渐走向禅净共修的方向,我挂单的寺院也推行参禅。另外一个原因是自来古刹多在深山之中,当时电气化尚不普遍,晚上没有电灯,也不准用花生油点灯,平日食用的油水已经不敷使用,更没有余存的油让大众点灯看书。晚上既然黑漆一片,无法看经读书,漫长的黑夜如何打发呢?打坐是最好的排遣的办法,因此夜晚我们就在禅堂里一支香、一支香的打坐,对自己的心性,做一番观照的功夫。
刚练习打坐的时候,腿子酸痛麻酸,不听使唤,有时痛得冷汗直冒,好像针刺一般的难受,但是仍然坚强地忍耐了下来。盘腿子最重要的是疼痛的时候,不可以移动,愈是动弹愈是酸疼,最好强忍下来,一定要把硬腿子盘得十分熟练才罢休。
现在有些道场也举办禅七,大家练习盘腿,盘得不如法,主七的法师们也不强求各位,认为初学者可以慢慢来,但是当初我们却不能慢慢来,禅堂里,纠察师父拿着警策的板子,来回的逡巡着,看到腿子盘得不如法的人,“啪!”香板毫不客气地打了下来。有时候腿子不听话,跷得好高,只好拿石头在上面用力压,或者用绳子,彷佛紮树枝一般把腿子绑紧,尝尽了苦头,但是我们都强忍了下来。在调身的过程中,我体验到忍耐是最大的力量。
本来参禅不一定要打坐,搬柴运水无非是禅,吃饭穿衣也充满禅机。禅不一定要坐,也不一定是卧。六祖慧能大师曾说:“生来坐不卧,死去卧不坐,元是臭骨头,何为立功过?”禅不是在形体上用功夫,而是在心中见自性。虽然如此,初学者端身坐禅,仍为必经的途径。盘腿不一定就是参禅,但是生理影响心理,只要把腿子一盘,就能精神集中,意志统一,分散于外面的身心世界,自然而然收摄回来。六祖无相颂说:“心平何劳持戒,行直何用参禅?”其实心平更要持戒,行直更须参禅。修行,固然不可以在形相上起执着,要在心性的解脱上用功夫,但是初机的人,要内外并重、性相兼修,才不致本末倒置,叉入歧途。无相颂所揭示的,值得我们参考:“恩则亲养父母,义则上下相怜,让则尊卑和睦,忍则众恶无喧。若能钻木取火,淤泥定生红莲。苦口的是良药,逆耳必是忠言;改过必生智能,护短心内非贤。日用常行饶益,成道非由施钱;菩提只向心觅,何劳向外求取。听说依此修行,天堂只在眼前。”修行要先从生活上的身体举止做起,慢慢到心性的冶炼,也就是由外到内,由相起性的意思。有时候有人会问:天堂在那里?如果你会打坐,腿子一盘,感到好安稳、好自在、好舒服、好愉快,当下就是天堂,天堂不在遥远的他方异域,天堂就在吾人自身心上。如果你有这样的体验之后,就能在宗教里植下深厚的根基,不会因为别人的讥讽而改变自己的信仰。
我看到一些人,好不容易萌发了菩提心,进入佛门来学佛,往往受了一点委屈,就轻易地离师叛道,甚至毁坏自己的信仰,离开了佛教,最主要是意志力不够坚定,对佛法不能培养磐石不转移的信念。我们要从拜佛,或者打坐等的修行之中,去体会佛法的无上受用,自然能够身心安住。打坐也不一定在禅堂中,我们早晚睡觉之前、起床以后,在床上也可以打坐。打坐的时候,要把外缘放下,不罣碍外境的一切,才能坐得好。有一些修行的人,苦心孤诣地修行了数十年,一生当中,也许只坐了一支好香。“坐破蒲团不用功,何时及第悟心空?”禅坐不只是身体打坐,更重要的是要在明心见性上用功夫。至于拜佛,怎么样才能拜得好呢?礼拜佛菩萨要缓慢,最如法的拜法是半个小时二十四拜,拜快了,像捣蒜子似的气喘如牛,无法使身心平静下来。慢慢地拜,才能将感情礼拜出来;和缓地拜,才能用我们的心去接触诸佛的心!
四、弘法里的增长道心
民国三十八年,随着不可思议的因缘,我来到了台湾,开始我弘法的工作。
我最大的志愿是以文字来弘法,因为文字超越时间、空间,透过文字的媒介,不止这个时代、这个区域的人可以接触到伟大的思想,几千年、几万年以后的人类,此星球、他星球的众生,也可以从文字般若中体会实相般若的妙义!我们今日不是靠着文字的桥梁,而得以承受古人的文化遗产吗?由于历代高僧大德们的苦心结集、传译,今日我们才能够饱尝法海的美味。
丛林的十多年参学生活,除了师长同学之外,我从来没有见过陌生人,也不曾和不相识的人谈过话,即使母亲,除了两次短暂的会面之外,也没有回过家请安。长期的寺院生活,使我乍然接触社会,不知如何措手足?见到陌生人,不知如何启口谈话?心想:像我这样不善言辞的人,干脆深研佛法,着书立说,以文字来弘扬佛法,不是很好吗?但是佛教里没有环境让你写作,过去的大陆丛林还好,特别是本省的寺庙,有一种奇怪的现象,青年们出家来学佛了,偶尔看看经书、写写文章都不允许,从早到晚工作不歇,譬如我在写文章,当家的师父看到了,就詈骂说:“那个法师真懒惰、不做事,整天涂涂写写,涂鸭些什么?”
为了留给别人好的印象,不能让人认为自己懒惰,于是也放下写作我的志趣,从工作中去服务大众。我初到台湾不久,挂单于中坜的一个寺院里,由于年轻的人手不够,我每天要供给八十个人的用水,水从深邃不见底的井中打上来,要打满六百桶,才够全寺的人食用。除了打水之外,还要上街买菜。我每天总是踏着稀疏的月影,拖着喀喀作响的手拉车,到十五里黄土路外的街上,把一天的油盐米柴拖运回来。到了市场,星月还灰蒙着脸,菜贩子尚拥枕高眠呢!一到市集,我挨家挨户的请菜贩起床:“起来,起来,买菜罗!”买好了菜,急急忙忙地赶回来,因为尚有许多清扫的工作等待着。安顿好了之后,赶快去清扫厕所,别人扫厕所,用水冲洗一下;我打扫厕所,喜欢用手去刷洗趴除,非把秽物清除干净,绝不罢休!这项工作给予我很大的受用,我觉得污秽的本来不是污秽,清净的本来也不是清净。如果我们有一颗清净的心,这世间上的一切,污垢也好,清净也好,其本体自性都是无染的。
除了日常工作以外,寺中有人过世了,我帮忙包裹,抬出去埋葬。我从卑贱的工作中,培养服务牺牲的精神,孕育慈悲奉献的心胸。虽然在一寺之中,也能服务大众,但是对象有限,不能把佛教“无缘大慈,同体大悲”的精神,普施于一切众生,因此后来离开了中坜。既然写作弘法的工作不能顺利推展,那么改从根本来挽救佛教的颓弊,于是我想到了兴学办教育。
台湾省佛教会在民国四十年,创办台湾佛教讲习会,我当时受聘为教务主任,有心培植佛教英才,以整顿垂老不振的佛教。可惜由于种种因缘,好事多磨,只教了两年就离去。从民国四十二年到五十二年的十年之中,我远离杏坛,不曾教过书。学校教育的工作既然因缘不成熟,于是被逼着去从事社会教育的工作,从此我走上了讲经弘法的道路。而一直到民国五十四年,才于高雄寿山寺,创立“东方佛教学院”的前身“寿山佛学院”,于六十二年增办佛教大学──“佛光山丛林大学院”,六十六年并更名为“中国佛教研究院”。一般的教育,则创办了“智光商职”、“普门中学”。教育是传递民族文化香火的根本大计,我一生对教育的推动是不遗余力的。
民国四十二年起,我到宜兰去弘法,然后展开一系列的环岛布教大会,并且宣传大藏经。在一连串的弘法布教活动里,有一次在台北县顶双溪的小镇上所举办的布教大会,深深地感动了我,增长我对佛法的无比信心。
当地的老百姓热忱地邀请我们去布教,由于不懂得布教前的准备工作,事先既没有宣传,又欠缺周详的计划,一切乱糟糟的。我们一行人到了之后,自己张贴海报,打锣宣传,把布教地点从小庙改到一间小戏院,跟随我来的二、三十位青年布教员,手脚灵巧、分工合作,一下子就把会场布置得很庄严。由于他们都是初学者,为了让他们及早成就,我带着他们各处去布教,布教的内容,讲什么?唱什么?做什么?都是我事先写好讲稿,让他们届时重念一次。为了扩大影响,收到效果起见,每次布教完了,就用幻灯片打映出一尊佛像,然后由一位布教员对着佛像,念着我事先写好的祈求说:“伟大的佛陀!我们是宜兰念佛会弘法队的队员,今天我们把佛陀您的慈悲、智能、功德,带给给顶双溪的大家,请求佛陀您加被这里的人们,让他们在您的佛光庇荫下,能够获得幸福、安乐的人生!”
像这样的讲辞,我已经耳熟能详,在各处布教弘法时,不知道听过多少次了,但是当年轻的弘法队员,那字正腔圆、充满虔诚的音声,透过麦克风散播出来时,深深地撞击着我的心坎,情不自禁潸然涕泣,心中默默许下一个愿望:“从此誓愿献出我的生命,努力于弘法利生的工作。只要众生需要佛法,不管穷乡僻壤、蛮荒壄地,我都愿意去布教!”因此台湾的南北监狱、各地机关,我都曾经去讲经说法。甚至军队里我也常常去演讲,譬如最近陆军作战司令部、政战学校、中正预校,都曾经邀请我去讲说佛法,听众动辄数千人,我觉得这是一种好的现象,表示佛教也能对军队提供一点心理建设。
除了公家机关、民间乡野的布教之外,各大专院校只要我去演讲,我总是一口答应,因此中兴大学、清华大学、交通大学、中央大学、中山大学、东海大学等学校,我都去演讲。我觉得知识青年除了吸收现代的新知识外,智能的启发,也是很重要的。数十年来,无论那一位,只要他欢喜我讲说佛法,不管牺牲睡觉、吃饭的时间,我必定如他的愿望。因此佛光山有一些法师、学生,看到我孜孜不倦地说法,有时就笑着说:“师父!你怎么有那么多话可讲呢?”我许过愿,要把我所体悟的佛法,布施给大众,一切是我自己心甘情愿,欢喜去做的,因此再痛苦的事,也快乐无比。如果我们能将信心与忍耐,建立在心甘情愿的奉献上,自然能产生巨大的力量。有时候,信徒们到佛光山上来,请我说法,我常常在经过由东方佛教学院通往朝山会馆的宝桥的途中,就把讲演的内容组织起来,这一切是随喜布施所给予我的力量!
在弘法布教的工作中,我仍然未曾稍减写作度众的愿望。有一年环岛布教,途中突然觉得双腿不能弯曲。我们从宜兰出发,经过花莲、台东,到了屏东的东山寺,受到大众热烈欢迎,入佛殿拜佛,一拜下去,却起不来。心中一惊,怎么得了!后来经医生诊断,说是得了风湿症,必须锯断双腿,才不会蔓延恶化。心想,双腿若是锯断了,不是变成“瘸和尚说法,能说不能行”了吗?继而一想:腿子不锯断,要南北奔波,到处弘法。腿子锯断了,不也可以顺自己的心愿关起门来着书立说,照样传播佛法吗?
这里我要向各位强调的是:我对人生、对生命、对所有的一切都不强求,一切顺乎自然、随着因缘,因此面对锯腿的事,我的感受是平静的。佛法告诉我们要放下、要自在,面临生死灾难的时候,心里畏惧,并不能去除死亡的阴影;也不是信了佛,就可以免掉死亡。信佛只是给我们力量,能够坦然地去接受一切,佛法指示我们如何活得有意义,其实懂得了“生”,就知道如何去面对“死”。我们对“死亡”随时有力量去准备,死亡并不是一件可怕的事。学佛如果能够体会这股力量,就足够我们一生受用不尽。
又有一次,我们到南投鱼池乡去布教,晚上住宿在靠近山边的一户农家里,乡下地方,也没有卫生设备,房间里摆了一个尿桶,臭气四溢,薰得我们很难受,没有办法睡觉。当时我和煮云法师同住一起,因此我就叫他:
“喂!煮云!我睡不着,你讲个故事来听听。”
“这么迟还不睡觉?”
“你怎么睡得着?这味道那么难闻!”
“是难闻,你勉强睡嘛!”
“勉强了好几次,都无法入睡,你讲个故事好不好?”
煮云法师最喜欢讲故事,满肚子的典故轶谈,由于我爱听,因此他更喜欢讲。
“那么,我来讲玉琳国师的故事好了。”
听了一段之后,我对他说:
“我一定不辜负你讲故事的辛劳,我会把国师的高行发表于杂志,让大家共享。”
后来我将玉琳国师的事迹,编写成书,陆续发表于“人生”杂志,各位看看!这种布教生活,乡村的尿桶,也能启发我的灵感,给我很大的帮助。
数十年来的布教生活,从学校到社会、从乡村到都市、从公司到监狱,从学校到军营,乃至几次的海外弘法,看到中国佛教的衰微颓弊,百废待兴,愈发坚定我献身佛教的愿心。“人能弘道,非道弘人。”佛教的弘扬,是刻不容缓的要务。
五、生活上的佛法体验
佛教里有一种怪现象,一般人的观念认为讲佛法要讲得玄乎其玄,让大家如坠五里雾中,不得其解,不如此则显不出他的高明。我们常常听到有趣的对答:
“喂!你上那儿去啊!”
“我去听老法师讲经。”
“讲得怎么样呢?”
“好极了!”
“怎么个好法呢?”
“听不懂啊!”
讲得听不懂就是好,听不懂的佛法再奥妙,只不过是束之高阁的装饰品而已,对我们的生活一点也没有帮助。我个人不喜欢谈玄说妙,更不喜欢故作神秘,说些别人听不懂的话,不论佛法中多么难解的教理,我总是深入浅出,让大家很容易地了解。就是谈空论有等形而上的问题,也要设法和日常生活印证。因此佛教一旦离开了生活,便不是我们所需要的佛法,不是指导我们人生方向的指针。佛教如果不能充实我们生活的内涵,那么佛教的存在是没有意义的。佛陀的教化,本来就是为了改善我们的人生,净化我们的心理,提升我们的生活,因此佛法是离不开生活的。《六祖坛经》上说:“佛法在世间,不离世间觉。”我一生的理想,就是弘扬人生佛教、生活佛教。
所谓生活的佛教,就是说睡觉、说话、走路,不论做任何事,都应该合乎佛陀的教化。譬如佛陀告诉我们要发心,不止布施要发心,信佛要发心,甚至吃饭睡觉也要发心。只要发心去做的事,效果奇佳:发心睡觉,这一觉一定睡得很甜蜜;发心吃饭,这一餐一定吃得很可口;发心走路,再崎岖的路,也视如平夷;发心做事,再困难的事,也甘之如饴。佛法中的发心,可以运用于我们的家庭生活上,敦亲睦邻、孝敬亲长、友爱手足、帮助朋友,都需要发心,愈发心,功德愈大、效果愈好。佛法并不是画饼说食,嘴上说说而已,应该身体力行,彻底去实践,进而扩充运用于家庭、学校、社会,不可以把生活和佛法分开。
数十年来,我从生活中所体验的佛法,不是一二言语所能道尽,我仅具体地举出四点:
(一)以退为进
平常我们总以为前进显耀的人生,才是光荣的,而不知道后退的人生,另外有一番风光。我们寻幽访胜,辽阔无垠的旷野,有时候失之于平淡,峰回路转的溪壑,也别有洞天,所谓“山穷水尽疑无路,柳暗花明又一村。”前进的人生,是一半的人生,加上另外一半后退的人生,才圆满无缺。
在我童年那十年的丛林生活中,我接受了关闭式的教育,受到近乎专制的行为约束。这种远离社会繁嚣、截断众流的山林生活,长养我对佛法的无比信心,让我从守成持重中,肯定自己的宗教信仰。我们为了跋涉更遥远的路途,需要休息、养精畜锐;我们为了完成更繁重的工作,需要含藏、养深积厚。飞机、船舶如果不借着引擎排气时所产生的反弹力量,则无法前进;农夫插秧,一排一排的退后,退到最后,终于把满畦绿油油的秧苗插好。因此真正的进步是由能退之中养成的。
后退并不是畏缩不前,也不是消极厌世;后退充满着谦逊忍让、积极进取。我们驾驶汽车,碰到红灯,不知道停车,只有人车俱毁。人生道路上,横冲莽撞,不知悬崖勒马,只有殒身毙命。有时候慢半拍忍让一些,停一步再想一下,许多不必要的纷争,就化为乌有。所谓“退一步海阔天空,忍三分何等清闲!”
退步的人生更广大、更自在,因此古德有诗说:“有求莫如无求好,进步那有退步高!”退步的人生宽广洒脱,但是并不是任何事都后退不管。譬如看到正义被摧残,应当挺身而出,维护真理;看到佛教被破坏,不可退避三舍,袖手旁观,即使肝脑涂地,也要舍我其谁,护教卫法。所谓后退的人生,是对个人功名利禄的追求当退则退,而为教为道的维护则当进则进。
退步的人生,并不是要我们懈怠不勤、退失道心,而是在退让之中,培养坚韧的耐力、精进勇猛的忍辱道行。所谓“常乐忍辱柔和法,安住慈悲喜舍中。”
我个人对以退为进的道理,有深刻的体验,因此当我从佛教学院毕业的时候,许多的同学都争着到有名的大寺院为当家住持,我一个人则到农村去弘法办教育。初到台湾的时候,别人则忙着到处布教度众,我却到僻远的小寺,拉车扫地,以苦行来激励自己的心志。后来到宜兰去弘法,也是因为兰阳地处偏僻角隅,没有出家人去驻锡,既然有因缘需要出家人去弘法,因此民国四十二年我到了民风纯朴的宜兰,开始我走向社会的弘法工作。
随着佛教弘法工作的扩展,觉得有必要扩建一个更大的道场,来推动佛教的事业。有些信徒建议我在人文会萃的台北建道场,我想台北已经有许多人在弘法,于是我就到荒蔓未开的大树乡斩荆棘,闢草莱,创建佛光山。当时视察土地时,许多人看到满山的荒烟蔓草,坐在车子上,不愿下来巡看,甚至劝我打消建寺的念头。记得最初我也曾要将这刚完成院舍的佛教学院,送给中国佛教会,作为办理“中华佛学院”的地方,他们嫌远,没有人愿意接受。由于佛光山远离台北,减除了不少人事上的应酬,而能够全心全力地兴办各种事业。我一生做事,总是做些别人不愿意做、不想要做、而又必需做的事,譬如办幼稚园,办学院,到监狱、军营、电台、学校等地布教,把佛法散播各个角落,这些事没有人去做,我就当仁不让、直下承当下来。记得老子曾说过:唯其无争,故天下莫能与之争。无争并非不能争,而是能争而不愿争,无争是宽大包容的心量的呈现,忍辱无争、以退为进的道理,丰富了我的人生内涵,充满信心地接受一切考验。
(二)以无为有
平常人的观念总以为“拥有”才是富裕幸福,有钱财、有名位、有权势、有妻儿,人生才美满无憾,事实上,拥有了田园美眷的同时,也拥有了牵罣、有限,没有的世界更洒脱、无限,譬如无官一身轻,功名富贵、官运亨通虽然称心如意,但是仕途上的波谲云诡,变幻莫测,有时也让人身败名裂、伤神劳心;没有了官位,则可以享受陶渊明“采菊东篱下,悠然见南山”的情趣。社会上的大家,拥有了家庭,一天工作结束了,一定要回到自己的家庭安息,不可以投宿别人的住居。而出家人割爱辞亲,没有眷属,没有自己的住屋,但是“出家无家处处家”,不管林下水边、古刹新寺,都可以栖止,何等的自在逍遥!
“一钵千家饭,万里走孤僧。”出家人没有自己的亲人,所有的众生都是他的眷属;出家人没有自己的房舍,山河大地都是他的床盖,因为“无”反而拥有更多。
道树禅师和一道士同住在山岭里,道士看到别人来了,就使出神通蛊惑、吓唬他人,而道树禅师则以平常心来接待请法的人,禅师在岩洞里修行,一住就是十年;道士最后终于黔驴技穷,落荒而逃。道士虽然有神通,而神通有变化,有变化则有穷尽;当神通使用尽净的时候,就无法慑服人,而禅师以“无”──不变来应万变,不管什么样的情况,都能处变不惊,因此“有”是有限,“无”才是无限。
我们常常为了追求有形的东西,而把自己搞得焦头烂额,反被物役;为了锱铢小利,而汲汲于道路之上,疲于奔命,而不知道享受“无”的妙趣。太阳是无主的,任何人都可以得到它的温暖;月亮是无主的,任何人都能够受到它的照拂。冷气机虽然舒服,但是只能装设在特定的地方,并且要付出昂贵的电费,尤其能源缺乏的现在,更不是一般家庭所能使用。而清凉的和风,不需要付出一分一厘,随时随地让我们享用不尽。我们虽然没有洋房汽车,白云青山任我们遨游;我们虽然没有锦衣玉食,但是明月清风随我们品茗。能够超越有形有相,在“无”上细细咀嚼体味,人生将更扩大、更多彩多姿!
梁武帝是虔诚的佛教徒,造寺印经,雕刻佛像,为护持佛教的有名帝王。当时禅宗初祖达磨来到中国,有一天武帝请教达磨说:“我塑造佛像、修缮寺院、铸印经典,有多少功德呢?”达磨当头一盆凉水泼了下来:“并无功德。”武帝是从有形有相上去分别计较,耕耘一些,却希求更多,因此达磨呵斥他没有功德。现代人的宗教心理,备办一些水果糕饼拜拜佛菩萨,就要求佛菩萨保佑他考上大学、中爱国奖券,这种信仰是建立在“有”、“要”的心理上,而不是纯粹“施”予、“无”求的奉献精神,有所觊觎、企求,格调自然不高尚,“有求不如无求好”,拥有的人生不见得真有,无求反而能拥有。
有很多人在奇怪:短短的十几年,佛光山怎么从荒山旷野而变成殿堂巍峨的佛教道场?告诉各位,只有一个秘诀:“无”。佛光山的发展,是由于不拥有、不储蓄,而才有今日的规模。当今的佛教,有一个弊病,有一些出家人赶经忏、做佛事,积蓄钱财,然后放高利货,碰到骗子,钱被倒会了,一切化为乌有,佛教的净财因此流入不法份子的手中,而没有办法为佛教兴办各种的事业。更有甚者为了钱,和世俗人大打官司。有时候某个寺院,信徒供养丰富,为了争住持的席位,互相攻击搞得乌烟瘴气,破坏佛教的清誉,为世间上的人所垢病。古人说:有子不留金。万贯的遗产,往往是兄弟阋墙的祸因,最珍贵的遗产是父母的嘉行懿言。有人说:佛光山很会赚钱。其实不是,佛光山只是很会用钱,知道把钱用在佛教文化、教育、慈善等方面而已。今年的钱用完了,明年、后年的钱,也使用告罄。因此十数年来,佛光山不曾积蓄一分一毫,每天都处在山穷水尽的状况之下,虽然如此,但是奇妙的是,我们依然“日日难过日日过”,因为我们拥有了“无”。由于佛光山不储钱,因此本山派系下各分别院的住持、当家,没有人抢着要当,各种职务,也没有人争着要做,因此减少了许多无谓的纷争,能够众志成城的建设佛光山,为佛教献出一份力量。我们认为个人不需要屯积钱,寺院不需要聚集财物,但是佛教需要净财,佛教有了净财,才能兴办各种文化、教育、慈善的事业,度化更多的众生,佛法的真理,才能更普遍于世界每个角落,因此个人要能“无”,佛教才能“有”。
唐朝的智藏禅师,有一天,来了一位居士向他请教佛法说:“请问禅师,有没有天堂地狱?”禅师回答说:“有呀!”“有没有因果报应?”“有呀!”“有没有佛法僧三宝?”“有呀!”不管居士提出什么问题,禅师总肯定地回答:“有!”这位居士听了之后,仍然百思不解地说:“可是我前日请教径山禅师同样的问题,他却回答说:『无呀!』你们两位,究竟谁的话才对呢?”禅师于是反问说:“你有老婆吗?”“有呀!”“你有金银财宝吗?”“有呀!”“你有房舍田产吗?”“有呀!”“径山禅师有老婆吗?”“没有呀!”“他有金银财宝吗?”“没有呀!”“他有房舍田产吗?”“没有呀!”禅师下色地说:“所以我对你说有,而径山禅师对你说无呀!”
这一段公案里,径山说“无”是指觉者禅悟无限的世界,智藏说“有”是指吾人虚妄有限的世界,能够泯除对待差别的假有的现象界,真实不变的妙有世界才能呈现出来,不要而有,才是实至名归的真有!
(三)以空为乐
人生活着的最大目的是追求快乐,而快乐的来源有很多种,有人以感官的享受来娱乐自己;有人以从事艺术、文字的创作为人生乐事;有人以追求人类性灵的显露、真理的证悟为最大安乐。感官的享乐,来自外在,有质碍性,容易产生副作用;艺术文字的创作,是呕心沥血的感情的流露表现,但是多情反被情伤,不如太上之忘情;证悟的快乐是有情而不为情役、闲云野鹤的禅悦,是物我两忘般若空的快乐。
空的快乐是广大无边的,宇宙虚空都含容在寸心之中,眼不必看而洞悉一切,耳不必听而彻知一切,这是内证真如的快乐。空的快乐是永恒的,世界上的事相,如幻梦露影,瞬息即逝,而虚空不灭;人世上的恩怨情爱,会离我而去,而虚空不变,若能与虚空契合,则快乐绵长不断。世间的快乐有对待、不究竟,而空的快乐是超越有无、多少、苦乐的究竟常乐。我们口渴了,喝一杯水,如饮甘露,继续喝第二杯、第三杯,不但不乐,反而痛苦。世间上的快乐是伴随着痛苦的短暂快乐;空的快乐是随缘不执着的快乐,是解脱不企求的快乐。有了空的快乐,人情的冷暖淡薄,不能动其心;物质的匮乏贫困,不能挫其志;身体的疾*衰朽,不能伤其情。空的快乐至大至刚、无限富有,拥有了空的证悟之乐,即获得了全宇宙,生命的内涵必能无限的扩大、无限的深厚!
有时候我们替别人服务,假如我们心中存着希望对方报答的念头,而对方没有回报的时候,一定会耿耿于怀,不能释然。我们希望生活上享受罗绮玉食、亭台歌榭的欢乐,当环境不能尽如心意时,种种的烦恼必随之而至。我们企盼得到某人的青睐,而没有办法得到对方的感情,一定会陷入痛苦的渊薮。如果我们能够体认诸法的虚妄,体悟三轮体空的道理,就能从一切的烦恼、痛苦之中超拔出来。心经上说:“照见五蕴皆空,度一切苦厄。”能空一切假相,因此能得到菩提的快乐。世间的快乐是爱着、执迷、贪求的快乐,空的快乐是无着、无住、无求的快乐。以空为乐的人,施恩于他,不求回报,因此别人不报答,也不会耿耿于心。以空为乐的人,以虚空为住,三衣一钵不少,岩穴涧旁不差,茅茨土阶如琼楼玉宇一样的舒适安然。以空为乐的人,不企盼他人的爱护、关怀,而只想将温暖、慈悲布施予人。心中本来无求,因此不曾失去什么,纵有所得,也是多余的幸福。
有人到佛光山来,看到本山设备的豪华,冷气地毯,咋舌惊歎。告诉各位,那些现代化设备的豪华套房,是给客人住的,而佛光山的人住的是几张榻榻米大的斗室。我们有空的快乐,马不旋踵的陋室,也和虚空一样的广大,不减其馨香!我们有空的快乐,所有为社会所做的服务,一切的成果,不必由我们来享受;如果大众因为我们的奉献,而得到幸福快乐的话,就是我们最大的欣慰!
空的快乐,并不是要我们矫情排斥一切,如槁木死灰般地生活,而是依然看花赏月,不为花香所眩,月华所迷。所谓“百花丛里过,片叶不沾身”。以空为乐的生活是“犹如木头看花鸟,何妨万物假围绕。”欣赏一切,染而不染的禅的洒脱生活!
(四)以众为我
人是群众的动物,不能够离群索居,一旦离开了社会,我们的生活所需,马上发生困难。经上也常常告诉我们说:“佛法在众生中求。”修道的人,要以众生为我们修行的道场,从和大众的接触之中,培养忍辱行、增长慈悲心。如果和大众能够和睦共处、水乳交融,建立美好的人际关系,当下就是极乐净土。因此过去有人问:“净土在那里?”其实众生就是净土。
世间上的许多争乱,最根本的原因是自我中心太强,每个人一味希望大众为我,把自己重要化,凡事只要我快乐,不惜把快乐建筑在别人的痛苦之上。学佛的人,要重新以佛法来净化世间,心中存着:你大我小、你乐我苦、你有我无、你好我坏的念头,退让一步,自然能免去争执,改善人生;凡事以大众的利益为前提,自然能促进社会的和谐!
根据佛陀的教示:万法众缘和合。宇宙是一个整体,我们只不过是宇宙中的一粒小小砂石而已,每粒小砂石协和地融合在一起,宇宙才能成其大。我们要把自己投入大宇宙之中,不可以和宇宙分离开来,宇宙为宇宙,我为我。佛陀常常强调说:“我乃众生一员。”每一个人都是团体的一份子,离开了团体,就没有个人;好比众缘如果不聚集,诸法则散灭,因此我们和众生不可分开,和世界不可分割。而愚痴的人,总是人我对待,和社会大众对立,原因是不能了解“一多兼容”的道理。
在原始佛教的僧团中,遇到重要的事情,一定要举行布萨,等全体的僧侣都没有异议的时候,才合法通法。比现在的民主政治,采取多数决更注重民意。多数决的方式,有时难免会牺牲一二卓越的见解,而佛教更彻底地尊重全体大众的意思,佛教之重视大众--以民为主的精神可见一斑。
过去丛林里,举荐住持的时候,端看这个人对大众有没有供养心,而是否有出类拔萃的才华还在其次。因为丛林道场是大众修行办道的地方,一个住持如果悭吝刻薄,不能护持大众安心办道,纵然有过人的才干,也不是适当的住持人才。在禅堂里,悬挂有“大众慧命,在汝一人,汝若不顾,在汝一身。”的警策板。这是警惕维那师父主持禅堂的仪礼要如法,不可惊动道者平静的心,所谓“宁动千江水,不动道人心。”由此可见,佛教尊重大众,以大众为中心的思想。
我们在佛光山推行一个人一生的人生佛教,所创办的各种事业,都是为了应大众的需要而设立的。譬如年幼失怙的孩子,没有人抚养,我们于是建大慈育幼院,教养菩提的幼苗。为了解决当今社会上的代沟问题,让一生服务于社会的老人们有颐养天年的地方,享受他们残余的生命,我们设立了佛光精舍。为了把佛教的真理普遍地传播于社会,我们兴办佛教学院、普通中学等种种的教育。为了提升国家民族的文化生命,我们编辑各类的书籍刊物。十数年来,我们朝着以众乐为己乐,以他人所需为己需的目标,兢兢业业地献出我们一份微薄的力量,我们遵循佛陀的教诲,将自己的需要放诸大众之上,从感激大众之中,去实践佛陀所证悟的“人我无二,自他一如”的真理!
我的宗教体验,说来惭愧,四十余年的佛教生活,佛教给我非常深大的助益,但是我对人间的贡献,实在藐不足道,如果有些微的作用的话,也只是沧海中之一粟而已,而这一切都是三宝的加被,大众所给予我的力量,凭我个人,既没有优异的禀质,也未曾接受完整的教育,是没有办法有所成的。
我的宗教体验,我觉得要以施为舍,以忍辱的力量,数十年来,我凭着一颗挚诚心、一份忍耐力,在佛教中安住了下来,每天饱餐佛法的醍醐美味。由于时间的关系,今天谨抱持着献曝的心将一些粗浅的看法提供给各位,如果各位不嫌弃,可做为大家学佛的参考,希望你们也能细细去咀嚼菩提法味,承受佛光温暖的照拂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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