印顺法师:中观今论;第七章 有时空动

www.guiyifo.com皈依佛网;印顺法师,第一节 有──物·体·法:在中道的方法论章里,曾经谈到:中观者与一般人,对于「有」的看法,有一根本的不同。一般人以为有,就是自性有,或自体有,这由众生的无始自性妄执而来。中观者以为有,决不是自性有;同时,无自性也不是都无,无自性是不碍其为有的。此理,月称论师也曾如此说:即辨明「有与有性,无与无性」的差别。存在的事理,可以说为有,然与有自性不同;无性,是可以有的,与一切法都无的无不同。有与有性,无与无性,初学中观者应该辨别。其实,教典中不一 定这样划分的。依中观者说:有是无自性的有,自性即究极自性不可得。而一般人则以为有是必有自性的,自性即是实有可得的。中观者说无,是异灭的无;无性即自性无。而一般人以为无性即是无,以为即是甚么都没有。外人与中观者,名字同而意解不同;月称不过为不了解中观者,方便的分别有与有性,无与无性的界说而已。今此所讲的有,即一般人所说的「东西」、物;什译的龙树论,每 译之为法。此「有」,不论是事是理,一般人即以为是实有。中国称之为物,物即代表一切存在或存在的。『易经』说:「方以类聚,物以群分」。就是说:在和合的群聚当中分别,其别别的个体──自相,彼此各别的,即称之为物,此就 是一般所了解的东西。『中庸』说:「不诚无物」。又说:「诚者自成也」。诚即自有自成的自性,诚而后有物。诚是自有的物自体,如不诚,即没有自有自成的实体,物即不成其为物。这种思想,即是中观者所要彻底否定的自性论。总之 ,一般的常识与学者的知识──不属于净智的神秘直觉也在内,都要求一自有自成的,此无论是素朴的实在论与形而上的实在论,但计为自有自成是一样的。前面曾经指出:有是最普遍的概念,这种有强烈的实在性的感觉,是一般人认识上极为基本的。不说现代文明人,即使未开化的野蛮人,或是智识未开的幼孩,他们凡是感觉认识的,不晓得甚么是假有(非中观者的假有,也不会是正确的), 凡所觉触到的,都以为是真实存在的。小孩不知镜里影现的人是假有,于是望之发笑而以手去抓。野蛮人不知梦是虚妄不实,故以梦境为千真万确的。这种认识上极普遍的自性感,从原始的、幼稚的,到宗教者与哲学者的神秘深玄的,一脉 相通,真是「源远流长」。依佛法说,不但小孩、野蛮人同有此种实在──自性感,就是虫、鱼、鸟、兽乃至最下的动物,凡是能感受到甚么而有精神的作用时,这种实在性的直感,也都是一样的。当然,没有人类意识上的明晰,更没有形 而上的实在论者那样说得深玄!人类,由于知识的增进,从幼年到成人,从野蛮到文明,在日常的经验当中,渐渐的觉察到认识到的不一定是实在的。如面饼可以充饥,而昼饼无论如何活像的,不能有此作用;梦见的人物,知道不是实有的情事这在人们的认识上,就有了假有和实有的概念。如萨婆多部等,说法有实 有的和假有的。实有的,即觉得有充实内容,甚而想象为形而上的实在。但实有,不一定是可靠的,有的在经验丰富,知识扩展后,即知道过去所认为实有的,不一定是实有的了。如青黄等颜色,似乎是千真万确的,在科学者的探究,知道这是一些光波所假现的。依认识经验的从浅而深,即渐渐的从实有而到达假有。像从前,总以为物质的根源,是不可析不可入的实体,现在纔渐渐地知道,即使是电子,也还是太阳系式而不是弹子式的。然而常人为此无始来的实有妄见所迷惑,所以虽不断地了达实在者成为假相,而终于觉得它内在的实有,构成假象与 实质,现象与本体等偏执。每以为常识上所认识到的,不过是现象,现象不一定都是实有自体;而现象的背后或者内在,必有实在的本体在。即使说本体是不可知的,也还是要肯定此实在的实体,从素朴的常识的实在,到形而上的本体的实在,永远的死在实有恶见之下。从时间上说,即追求此实在的根元,即是物的本 源性,如何从此本源而发现为万有,如数论学者(发展论)的自性说。从空间上说,每分析到事物──甚至事与理的不可分析的质素,以为一切世间的和合相续,都是从此实有的质素成的,如胜论学者(组织论)的六句说。即使不从时空去考察,在直对诸法的认识上,也觉得现相内有本体的存在。归根结底,这都是从自性──有的计执而来。都从此一度──从现象直入内在的直感实在性而来。

  此实在的直感,本于认识根源的缺陷性,成为人类──众生普遍牢不可破的成见。虽因意识的经验推比而渐渐的理解了些,而终于不能彻底掀翻,终于迷而不觉,而想象为「假必依实」,从认识的现象而直觉内在的真实。所以,不必是时间的始终寻求,也不必是空间的中边分别,而不能不是直感内在实有的。唯有佛法,寻求此自性而极于不可得,彻了一切唯假名(也有能依所依的层次),一切毕竟空,扫尽一切有情所同病的,也被人看作人同此心,心同此理的戏论──根本的自性妄执,彻底体证一切法的实相,即无自性而缘有,缘有而无自性的中道。

第二节 时间
时间,普通以为这是顶明白的一椿事,像长江大河般的滔滔流来。然而加以深究,即哲学家也不免焦心苦虑,瞠目结舌,成了不易解答的难题。佛在世的时候,外道提出问题问佛:「我与世间常?我与世间无常?我与世间亦常亦无常?我与世间非常非无常」?此中所谓我与世间,即近代所说的人生与宇宙。外道从 时间的观念中去看宇宙人生,因为不能理解时间,所以执是常住或是无常等。佛 对此等妄执戏论,一概置而不答。

  从前,印度有时论外道,其中一派,以时间为一切法发生灭去的根本原因,为一切法的本体。吠师释迦──胜论师在所立的六句义中,实句(九法)中有此时间的实法,看为组成世间的实在因素。考之佛典,佛常说过去、未来、现在的三世说,但时间毕竟是什么,不大正面的说到。譬喻论者,分别论者,才将时间看成实在的、常住的,如『婆沙』卷七十六(又卷一百三十五)说:「如譬喻者分别论师,彼作是说:世体是常,行是无常;行(法)行世时,如器中果,从此器出,转入彼器」。他把时间看成流变诸法──行以外的恒常不变体,一切法的从生而住,从住而灭,都是流转于恒常固定的时间格式中。这种说法,类似西洋哲学者客观存在的绝对时间。把时间实体化,看作诸法活动的根据。「如从此器转入彼器」,不免有失佛意!

  依中观的见地来看:时间是不能离开存在──法而有的,离开具体的存在而想象有常住不变的时间实体,是不对的。如『中论』「观时品」说:「因物故有时,离物何有时」?故时间不过依诸法活动因果流变所幻现的形态;有法的因果流行,即有时间的现象。时间的特性,即是幻似前后相。一切法不出因果,法之所以有,必有其因;由因生起的,势必又影响于未来。故任何一法,都有承前启后,包含过去引发未来的性质。也就是说,即一一法的因果流行,必然的现为前后延续的时间相。若离开存在的法,而想象常住真实的时间相,那是由于想象而实不可得的。又,时间的特性是有变动相的,因为诸行──一切法都在息息流变的运行着,即在此息息流变的活动中,现出时间的特征。『中论』「观去来品」说:「若离于去法,去时不可得」。去,就是运动的一种,离了运动的去,去的时间也就不可说了。前者是说:因存在的──法体而示现时间相,今此依运动而 显示时间相。然而这不过是分别的考察,法体与法用是不相离(也是不相即)的 ,所以也即是依那存在的运动而有时间。

  不离存在的运动而有时间相,所以依于法的体、用无限差别,时间相也不是一体的。如我们所说的一天、一月、一年,都是根据某一存在的转动而说的。如依地球绕日一周而说为一年,月球绕地球一周而说为一月,地球自转一周为一日。这种依照存在的运动形相而成的时间,可以说是自然的。而一日分为二十四小时,一小时为六十分等,这都是人类为了计算而假设的。人类假设的时间,可以随时随处因风俗习惯而不同,如现在说一天二十四小时,中国古时只说十二时,印度则说一天有六时。而自然的时间,即随所依存在的运动而安立,在共同的所依(如地球绕日)前,即有一种共同性。但世人每依习惯的方便而有所改动,如佛经说:「世间月」为三十日;而以三百六十五日为一年等。佛法中说时间,如大劫、中劫、小劫等,即依世界的灾患与成坏而施设的;短暂的时间,约心行的变动说,所以称为一念、一剎那。

  依存在的变动而有时间相,依自心而推论存在变动的极点而说为剎那,但并非有其小无内的剎那量。惟有自性论者,才会想象依剎那剎那的累积而成延续的时间。存在的变动为我们所知道的,即大有延缓或迅速的区别。举例说:假定于 ──我们所知的一小时内:瀑流的流速为平流的流速的多少倍,依运动而有时间,所以瀑流的时间必长,平流的时间必短。好在瀑流与平流没有自觉,否则或许会说:平水方七日,瀑流一千年。时间依存在的运动而显现,所以此以为极长, 彼不妨以为极短。所以佛法中说:一念与无量劫,相摄相入。

  时间,因所依一切法的动变而幻现,所以说为各别的时间。但一切法是缘起的存在,是相关相依的,所以世间每依待于一运动形相较安定而显著者──如日、如地球,依它运动的形态而安立时间,因而可以彼此推算。有了共认的时间标准,即尽管此各各的时间不同,而可以比较,互知长短。有了此共同的时间标准,在世俗事件上,即不应妄说即长即短,否则即是破坏世间。就是佛,也不能不随顺世间而说。然而一切是缘起的,缘起法即不能无所依待的;所以虽概括的说一切一切,而到底没有其大无外的大全,也即不能建立绝对的标准时间。唯有自性论者,还在幻想着!

  佛法中,现在实有者说:过去、未来是依现在而安立的。他们是以当下的剎那现在为实有的,依现在的因果诸行,对古名今,对今名古,对现在说过去未来。离了现在,即无所谓过去未来。这也有它的相对意义:例如考古学家,因现在掘得出土之物,能考知其多少年代与及从前如何如何,没有此,过去即无从说起。故离了现在,就不能理解过去,并无真实的过去。三世实有论者──萨婆多部,把三世分得清清楚楚,过去是存在的,不是现在未来;现在不是过去未来,未来也是存在的,不是过去现在。唯识家也是现在实有者,所以只知观待现在而说过去未来,而不知观待过去未来而说现在。『中论』「观去来品」说:「离已去未去,去时亦无去」。去时,即正去的现在,离了已去与未去,是不可得的,此即显示中观与唯识的不同。中观者说:过未是观待现在而有的;同时,现在是观待过未而有的。今试问常人:何者为现在?恐很难得到解答。如说「现在」是上 午九点钟;或说现在是求学时代,这现在即可包括一二十年;若说「现在」是二十世纪,这「现在」可包括更多的年代了!故若没有过去未来,也就没有现在,所以时间不是现在实有而过未假有。离了现在,过去未来也就不可说,所以时间 也不是三世实有的。

  我们觉有时间的前后延续相,以当下的现在而见有前后,即此前后相而说为现在。由于诸法的息息流变,使人发见时间的三世观。在此,更显出缘起的深妙。凡世间的(存在)一切,都是幻现为前后相的;但同时,也可说世间一切,都是没有前后相的。因为,如以前后的延续相为真实有自性,那么前即应更有前的,前前复前前,永远找不出一个元始的极限来!即使找出原始的边沿,这原始的已不是时间相了!时间必然现为前后相的,今既为原始而更没有前相,那就不成为时间,也必不成其为存在了。有前即是无前;照样的,有后,结果是无后。因此,佛说众生流转生死以来,「本际不可得」。本际,即是原始的时间边限,这边限是不可得的。若说有此本际,即等于取消了时间。一般宗教、哲学者,在此即感到困难,于是推想为上帝创造万物,以为有上帝为一切法的生起因,困难就没有了。但推求到上帝,上帝就成了无始无终的!说上帝创造一切,而上帝则不由他造。印度数论师的自性,又名冥性,即推求万有的本源性质,以为杳杳冥冥不可形状,有此胜性,由此冥性而开展为一切。老子的「杳杳冥冥,其中有精;恍恍惚惚,其中有物」,亦由此意见而来。又如近代的学者,说一切进化而来。如照着由前前进化而来,而推溯到原始物质从何而来,即不能答复。好在站在科学的立场,无须答复。要知一切法似现为时间的延续相,而实自性不可得,仅能 相依相待的世俗观去了解它。心与境是相应的──而且是自识他识展转相资的 ,如函小盖也小,函大盖也大:认识到那里,那里即是一切;观察前后到那里,那里即是始终。缘起法依名言而成立,但并不由此而落入唯心,下面还要说。不应为自性见拘碍,非求出时间的始终不可。无论是执着有始,或推求不到原始而执着无始,都是邪见。佛法,只是即现实而如实知之而已!凡是缘起的存在,必 有时间相,有时间相才是缘起的存在。时间是缘起的,是如幻的,是世俗不无的 ;但若作为实有性而追求时间的究极始终,那就完全错了。

  存在法是如幻的,唯其幻现实在相,所以每被人们设想它的内在真实自性即本体。但时间的幻相不同,时间是向两端展开的,也即是前后延续的。虽然,在前的也有被看为在后的,在后的也有被看为在前的,常是错乱的;但在个人的认识上,它的前后延续相极为分明,不能倒乱。因此,无论是把时间看成是直线的──,或曲折形的~~,或螺旋形的∞∞,这都是依法的活动样式而想象如此的时间,但同样是露出向前与向后的延续相,而成为时间的矛盾所在。佛悟缘起的虚妄无实,说缘起「如环之无端」,即形容随向两面看都有前后可寻,而到底是始终不可得。从时间的前后幻相看:诸法的生、住、灭;有情的生、老、死;器界的成、住、坏,都是有前后相的。一切在如此的周而复始地无限演变着。不说是旋形的,而说是如环的,问题在似有始终而始终不可得,并不是说后起者即是前者的再现。诸行无常,虽一切不失,而一切是新新不住的流行,不是过去的复 活。从如环无端的任何一点去看,都是前后延续的。成、住、坏;生、老、死; 生、住、灭,乃至说增劫──进步的时代,减劫──没落的时代,这都不过是一切存在者在环形无前后中的前后动变不息。世间的漫长,人命的短促,幻相的深微,使我们不能知其如幻,不能适如其量的了解他,因而引起不少的倒见!

第三节 空间
空间,所遭遇的困难,与时间差不多。印度的外道,把空也看成实体的东西,他们将空与地、水、火、风合称为五大,认此五大是组成宇宙万象的五种原质。这在佛法,少有这种见解的。即执诸法实有的犊子、上座等,也没有把空看成是实体的。佛经里也常说到虚空,然所说的虚空,是眼所见的,也是身所触的。这眼见、身触的虚空,其性是无障碍的。唯有萨婆多部,把空分为两种:一、有为有漏的虚空,即上来所说的眼见(身触)的虚空。二、虚空无为,此是不生灭法。如说:「虚空但以无碍为性,由无碍故,色于中行」(俱舍论卷一)。一切色法──物质的起灭,皆依于虚空无为,虚空无为的无障碍性是遍于一切色法的,一切色法,由于无碍的虚空性才能起灭。这样,虚空是普遍常恒而不变的无碍性了。萨婆多部这种理论,依于眼见身触的现实虚空而抽象化、理性化的。其实 ,离了眼见、身触的虚空,是不会使吾人得到虚空之概念的。

  时间,幻现为延续相,现为从未来到现在,从现在到过去的;或从过去到现在,从现在到未来的息息流变。虚空即不然,虚空的幻相,似乎是拥抱了一切,如器皿一样的含容着一切,一切事物都在这无限扩展的空器中活动。所以,或以虚空为比喻,而称虚空藏、虚空器的。『中论』「观六种品」,不许虚空是如此的:一、不许离存在的色法:虚空依色相而现起(心与色相为缘起,虚空相也与心有关),所以说:「因色故有无色处,无色处名虚空相」。这即是说:空相是不离存在而幻现的。如有物在此,等到此物坏而归无,空相即现。又如物与物相待,知有虚空的间距。又如身体(色)的运动,感到无色为碍(色是有碍相的)的虚空。所以离色而有的绝对普遍无相的虚空体,是没有的。二、不许虚空是什么都没有,空是缘起幻现而有含容无碍的特性的。三、不许空是属于知者心识的甚么。西洋哲学就有把空间看成主观先在的格式,系此主观上本有的空间格式,这纔凡是所认识到的,没有不具此空间相的。但依『中论』的见地:「若使无有有,云何当有无?有无既已无,知有无者谁」?这是说:虚空不是离色法而实有别体;既不离色相,虚空也就不是什么都没有。实有实无都不许,也不能说虚空是属于知空是有是无的知者。不论是有还是无,如境相中毫无此意义,谁(心)知此是虚空呢!由此可知。无相无碍的虚空,是依有相有碍的存在法而幻现的。『中论』也这样说:「空即无相,无相不能离相,离相即非有」。『智论』也曾 说:「空有集散」。虚空如何会集散?如一垛墙,破墙为洞,空相显现,即是空 集;若以物堵塞墙洞,空相不现,即是空散。虚空依于存在的有相而幻现,有集有散,所以空是缘起的,不能抽象的想为绝对不变的遍在!

  色法(约世俗共许说)与虚空,不是隔别的、不是一体的;没有有相而能不是无相的,也没有无相而能离开有相的。有相物与无相虚空界,同是缘起相依的幻在。有情,依佛说:即是「士夫六界」,即物、空与心识的缘起。我们以为身体是坚密的,其实到处是无碍的,眼、耳、腠理等空,还是粗显的呢!小到电子,也还是充满空隙,物质是微乎其微。反之,如我们所见的虚空,其实尽多有微细的有相物。所以,有相有碍与无相无碍,相依相成而不离,相隐相显而不即。 在我们不同的认识能力(如常眼与天眼)前,幻现为物相,幻现为虚空(这不是 空性寂灭)。

  这样,不能离开有相有碍的色法,而有无相无碍的虚空──色法的容受者,但空相不即是色相。因色法的有相有分,而拟想虚空为器皿那样的有量,可以区分空间为这里那里的,固然不可通。即以虚空为无限的或不可析的整体,也还是自性见作祟,未能体会缘起的幻相。从前,外道计「我与世间有边,我与世间无边,我与世间亦有边亦无边,我与世间非有边非无边」;此即将宇宙人生从空间 的观念中去推论它的有限与无限,即落戏论而为佛所不答。于此,从空界含容色法而色法占有空间去看,色法是立体的,有三度的。凡是现有体积的,就都有纵的、横的、竖的三度,依佛法说即有六方。此与时间不同,时间现为前后的延续相,空间现为六方的扩展相。由于认识的片面性,每想象为平面的分布。凡有三度或六方相的,即有边的,此色法的边际,依空相而显,而此空即是无相,即是边际不可得。有相有碍的色法是有边,色法的边即是无相的边际不可得。如执无相无碍的空界是无边的,即成戏论,无相有什么边与无边!经说虚空无边,如无始一样,否则有边无边都是邪见。常人以色相去拟议空相,看成实有自体,于是乎说:笔在桌上,桌在地上,地在空上。把空界实体化,那应请问他们:虚空在何处?故凡有相的存在,即现为无相的虚空;离有相的有边限的事物,则无虚空 ,故空是存在法的又一特相。不但空是如此,即如色法,每一个体,现为有相有边的,如望于他聚,即从此──假定以此为中心而扩展到彼,有边还成无边。如 认识界的渐次扩大,空间中的存在──向十方也不断扩大。从前的一切──如古 人所说的天下,现在仅是一小部份,极渺小的部份了。缘起色法的幻现六方相,是虚诳似现而不可据为真实的;如以为真实而想推求究竟,那末有限与无限都不可得。因为,范成定型的限相──如国与国界限,必是待他的;其大无外,不过 是神的别名。所以,如以为此是极限,此限即不成其为限。反之,如以为世界无尽,而从色法的形成个体去说,色法是不能无限的。有限与无限,世界在诳惑我们!

  空间中的存在者,现为六方相,可以分析的,但最后如以为真实的,希望分析质素而找出有相有碍而不可再分析的究竟原质,即成大错!故极微论者,至此难通!以不可再分析的邻虚尘,若仍可分,即非极微;若不可分,即失去方分相而不成其为物质。存在者如幻如化,现为空间的无相,似乎空界拥抱一切而一切占空间而存在。但从外延而扩展去看,世间非有边与无边的;从内含而分析去看,有分与无分是不可能的。因众生的有见深厚,总是从自性见的妄见拟议,不是以为有小一的原质,即以为有大一的总体。否则,扩而复扩之为无边,析而又析之为有分,永久陷于一与异的倒见中!

第四节 行──变勤?运勤
佛法讲到运动,都以「行」做代表。「行」是诸法的流行、运动或变动的。现在约来去说,就是运动的一种形相。但说有来有去,常是为佛所呵斥的。外道问佛:「死后去,死后不去,死后亦去亦不去,死后非去非不去」?佛皆不答。『胜义空经』说:「眼生无所从来,灭亦无所至」。因为,一般人说到来去,即以为有个从此至彼或从前至后的东西。这种观念,就是对诸法缘起的流行,不能如实了知所引起的错误。佛所以不答外道死后去不去者,以其所说的神我尚且不可得,去与不去更无从谈起。但佛也明法的不来不去,如『胜义空经』所说。然佛法并非不可说来去,如说「从无始生死以来」,或说「来王舍城」。不过不如自性执所见的来去,是不来相而来,不去相而去的。佛以生灭说明流行、运动,如观生灭无常时说:「观诸法如流水灯焰」;流水与灯焰,是剎那不住的,时时变动的,所以是无常的诸行。

  先从粗显的来去,也即是从世俗谛的来去加以考察。有人以为『中论』「观去来品」中广破去来,中观者是主张一切法不动的,那是大大的错误!如人的来去、出入、伸臂、举趾、扬眉、瞬目,都是动变的一种。萨婆多部以此为表色。以此为能表显吾人内心的物质形态。正量部学者,即以此等为「动」。唯识者曾破斥曰;「纔生即灭,无动义故」。因为,动必是从此至彼,从前至后的,但这在时间的、空间的极点,是不能成其动义的。所以唯识者以为──色相的运动,乃内心中的似现,在心剎那剎那的相续变上,似有从此至彼的相,称之为动,实是唯识所现的。一般学者,每以为在人的感性上,一切是动的,此如眼、耳等所见所听到的。但在理性的思惟推比上,即是不动的了。于是,重视感性的,即以为动是对的,不动不过是理性的抽象知识,是错乱的。重视理性的,以为一切的本体,确是不动的,变动是感性的错觉。佛法即不同他们所说的:一切法依缘和合而幻现自性乱相,认识即以认识的无始自性执,缘彼自性乱相,于是能所交织,构成错误。在根识──即感性的直观前境,不能理解缘起如幻,取实有自性相。因此,意识的思惟推比,虽了解为动的,而由于错误的自性见,到底推论所得的结果,也陷于不动的错误。因为一有自性妄见,如运动上的去来,在空间上将空间推析为一点一点的极微点,即不能成立动的去来相。在时间上分析至最短的剎那点,前剎那不是后一剎那,前后各住自性,也无从建立运动。空间的无方极 微,时间上的无分剎那,都不过自性妄见的产物。故有以为在时间、空间的每一 点,即失运动相,是颠倒的。不知无有空间的存在而不在此又在彼的──彼此即方分相,无有时间的存在而没有前后相的──前后即延续相。以缘起如幻而观一切时间中的运动,是无有不能成立的。有的说:从甲到乙的运动,势必先通过甲 乙中间的丙,从甲至丙的中间,又须先通过甲丙中间的丁,从甲至丁又须先通过 戊。这样,由甲至乙中间实有无量的位数序列,即从甲至乙,永不能到达,即一切的运动不成。所以本体实是不动的,动不过是错乱的现象。这是极端错误的! 他为自性见所愚蔽,忽略了从甲至乙的运动者,不是抽象的,本身是空间的活动 者,是有体积的方分相;是时间的活动者,是有延续前后相的。从甲至乙的运动 者,本身即占有时间与空间,本身也是有无限位数序列的。这样,甲与乙间的无 限位数序列,与去者自身的无限位数序列相对消,即等于没有。甲乙间的有限长度,与去者的有限长度相比算,则从此至彼,成为有限量的,有限量即可能达到。如我们在宽阔的公路上,远处望去,好象那边的路狭得多,等到过去用尺一量 ,仍是一样的。路渐远渐小,如把能量的尺放在那边,再远远去看,也似乎狭小得多。但以狭尺量狭路,依旧可得如许宽度。路有错乱的,尺也有错乱相的,以 错乱衡错乱,得到的是错乱相的关系法则公例不乱。时空的存在,幻为无限位数 的序列,一切是现为在此又在彼的,忽略能动者的时空性与无限位数序列性,这 才推论为是不能动的。

  有人以『中观论』不来不去,以为是成立诸法不动的,那是错误的。如『中论』「观缚解品」说:「诸行往来者,常不应往来,无常亦不应;众生亦复然」。此中所说的往来,是流转即轮回的意思。外道执有我轮回诸趣,或执有实法可轮回。今中观说:这样的诸行无往来,众生无往来,但并不是中观者不许缘起我法的流转。执有自性者,以自性观一切法的来去运动,即不能成立。以我与法若是常,常则永远应如此,即不能成立轮回。若谓无常,不了无常是说常性不可得,而以无常为实生实灭,那末生不是灭,灭又不是生,前灭后生间中断了,轮回也不成。『中论』的「观去来品」,广泛的以去来为例而研究运动相,不单说去 ,也曾讨论到住,去是动相,住即是不动──静相。静与动,是运动的相对形象。观去约四事广破:一、去,二、去者,三、去时,四、去处。去与去者,『中论』以一异的论法而研考之。去异去者,或去者即去,把存在的去者与运动的去,看成一体或各别,都不能成立运动。去与去者异,那应该离去者以外而有去了。如去与去者一,即坏体与用的相对差别相。一、异以外──自性论者,不是同一,就是各别,再没有可说的了。又约去时考察去,除了用一异的方法外,又说 :「已去无有去,未去亦无去,离已去未去,去时亦无去」。已去、未去、正去的去时,都不能成立自性的运动。外人即转计有发,发即是动的开始,即从静到动的开始。但有发即落时间相,三世求发也还是不可得。约去者,去时求去既不 可得,去处求去亦不可得。去等四法──即本章所辨四义,本是缘起法的幻相, 是不相离而不相即的。外人于此四作自性观,即必然落于运动的不可能了!龙树又批评外人的住,即从动到静的止息:「去未去无住,去时亦无住」。这说明了「所有行止(住)法,皆同于去义」,可以观去的方法去观住的。去与住,依中 观义:离去无住,离住无去。即离动没有静,离静也没有动。住与止,祇是运动 的相对倾向与必至的形相,同时成为运动的前题。缘起法是相反相成,相成而又相反的。

  以上约运动的粗显相来说明,如以生灭破去来而显示诸「行」的动相,那更甚深难解了!依缘起法显示诸行的不住,最根本的即是「剎那生灭」。剎那是形容时间的最短者,剎那是即生即灭的,即生即灭为「行」──有为相,即动相。这即说明时相就是最短的,也是运动着的。动,即使极微而至暂的,也是现有时间相的。无有剎那的极量,剎那是即生即灭的时间相;即生即灭是剎那的动相,缘起法是如实如此的,剎那间生而即灭。如依自性见者看来,即不易懂得。总以为剎那是不能生而又即是灭的;如有生有灭,即不能是剎那的。但佛说诸行即生即灭,他们不敢反对,于是有所谓体同时而用前后的,有所谓一剎那而有二时的。不知剎那即生即灭乃缘起的幻相,幻相是那样诳惑人而困恼人的!即缘起而观自性,生灭相即不可得,缘起即空;但如幻的缘起,即生即灭的流行,宛然如此 !所以,佛法对宇宙万象的观察,是动的,这是有为的诸行。生是缘起幻现的生,不是有一实在的东西可生,即自性不生;自性不生,则幻相灭,也非有实物可灭。若从实有的生灭看,则落断常。

  经中说幻相的生灭为不住,喻如流水灯焰,这是约相续而显内在生灭不住的。又喻如石火电光,这形容其至极迅速。于此,可有两个问题来讨论:一、诸法剎那生灭,怎么过去的行业,经百千劫而不失?有人以灭为无,无了如何还能感果?因此,有人以为灭后还是有,但有为什么名为灭?诸行才生即灭,究如何能使业不失?这应该了解:没有未来可离过去、现在而成立的:生是起有相,灭是还无相;此有与无,不是凡外的实有见、实无见。无是依有而幻现的,是有──存在的矛盾性即相反的幻相;如没有存在──有,无即谈不到,所以说:「若使无有有,云何当有无」。离有则无无,离生则无灭,灭并非灰断的全无。不了解此义,执无常有生有灭,即成邪见。『智论』卷一说:「若一切实性无常,则无行业报,何以故?无常则生灭失故。……如是则无行业。……以是故诸法非无常性」。但世俗的一切从因而果报,历然而有,故无常相──生而即灭,有而还无 ,仅是世俗的。经中依生灭显无常相,即依此言其常性不可得以显示空寂,非有无常的实灭。灭与无,是缘起幻相的一姿态,非是都无断灭。灭与无,都不是没有,如说:现在没有抗日战争,这确是什么也没有了。如说:抗日战争已过去,没有了,但历史曾有此抗日战争,此项战争的影响仍在。所以即生而即灭,有而还无,与都无断灭不同。虽念念生灭,剎那不住如石火电光,过去行业已灭而能 不失,予未来以作用。月称论师说:灭非无法,故业虽灭而仍感生死,不须阿赖 耶持种(是否有赖耶,更当别论),即是此义。有而还无,才生即灭,是如幻缘 起流行变动的全貌。无与灭,不是没有,这与自性论者所见,确有不同,但也决非自性的存在于过去。又此所谓灭,系指无常灭,与性空寂灭不同。无常灭是缘起的,有为的。如误会这点,把它看成性空寂灭,这即会说:灭即诸法归于本体 寂灭。又自然要说:生是从寂灭本体起用,那是倒见了!中观者以无常灭为缘起的幻灭,幻灭非都无──无见,则不失一切行业。这样,从即生即灭的观点说: 诸法是彻底的动,彻底的静。从生与有而观之,即是动;从灭与无而观之,即是 静。即生即灭,即有即无,即极动而极静,即新新不住而法法不失,此是佛法的 诸「行」观,变动(当体即静)观。僧肇的『物不迁论』,约三世以观一切,即 动而静,流行不断为动,动而不失为静,常与无常,仅是同一的不同看法。以现 在不到未来,所以不常;但过去在过去,不到现在未来,岂非是常?东坡所说:「自其变者而观之,万物曾不足以一瞬;自其不变者而观之,物与我皆无尽也」 ,也是此义。但称之为常,且拟为法性常,即会落入从体起用的过失。而且,如 不约缘起假名相待义以说生灭──肇公有假名空义,即又会与有部的三世各住自 性义混同。望文生义的盲目修证者,有以「见鸟不见飞」为见道的,这误解即动 而静的缘起如幻观,以为亲证法性寂灭了。依佛法说:见道乃体见法法寂灭无自性,那里是不见飞(动相)而见鸟。从即般若起方便智,那应了达无自性的── 即生即灭的如幻行相,应该即法法不失而见鸟之飞动才对。故见鸟不见飞,不过是从自性妄见中幻起的神秘直觉,称之为见到了神,倒是最恰当的!

二、剎那生灭,如何未来能新新生灭,相似相续?这一问题,留待下章再为解说。

第五节 无言之秘
外道问佛:「我与世间常,我与世间无常,我与世间亦常亦无常,我与世间非常非无常」等──有边无边、去与不去、一与异等十四不可记事,佛皆默然不答。不但外道所问的神我,根本没有而无从答起;外道兼问法,如所云「世间」,佛何以不答?佛的默然无言,实有甚深的意义!有人谓佛是实际的宗教家,不尚空谈,所以不答。此说固也是有所见的,但佛不答的根本意趣,实因问者异见、异执、异信、异解,自起的分别妄执熏心,不达缘起的我法如幻,所以无从答起,也无用答复。答复它,不能信受,或者还要多兴诽谤。佛陀应机说法,缘起性空的意义甚深,问者自性见深,答之不能令其领悟,不答则反可使其自省而自见所执的不当。佛陀默然不应,即于无言中显出缘起空寂的甚深义趣。

  一切是缘起如幻的,缘起是绝无自性,相依相待而似现矛盾之特性的。本章所说的有、时、空、行四者,都有此缘起法的共同性。如一切法的存在──有,现似极其充实的样子,众生即执有实在性;即见为虚假,也要从虚假的内在求实在。但实在性终不可得,不可得即是实性,而存在──有不过是缘起如幻的假名有。时间,是缘起法幻现前后相,依众生的自性见执有前后,而有始无始都不通;以自性见而执有剎那实性,而剎那实性也即失去时间的形相──前后。这可见时相性空,观待而有三世,似有始、终、中而实是虚诳不实的。空间,即缘起法幻现的六方扩展相。自性见者对此缘起幻现的空间相,不能了知,依六方扩展相而或执有边、或执无边,有边无边都不可能。执有自性见而推想占有空间的极微点,而不知极微的实性──无彼此分,即失去占有空间的特相。缘起幻相的中、 边,实是空无所有的虚诳。行,即约存在者于时间、空间中所现起灭来去的动变相,若执有法的自性,此运动相即不能成立。有、时、空、行,为一切法最普遍的基本概念,离此即无从思想,无可论说。而此同有虚诳的自性乱相,在自性见者,一切是不可通的。根本的困难,同源于缘起相依相待而有内在矛盾之特性。 众生为无始以来的自性见所蔽,不但不能了达缘起的寂灭性,即于缘起的幻现,亦处处不通。佛告阿难:「缘起甚深」,这如何能为分别自性妄执根深的外道解说呢!外道问佛:苦自作耶四句,佛一概不答。龙树即解说为:「即是说空」。「从众因缘生义,即是说空义」(十二门论观作者门)。如来的默然不答,意趣 在此,这那里是有所得的大小乘学者所知!

  缘起甚深,缘起的本性寂灭,甚深更甚深,所以体见毕竟空寂,了达缘起如幻,大不容易!在闻思学习时,即应把握自性空寂不可得,而幻现为缘起的相待义,庶可依此深入,不失中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