印顺法师:中观今论;第六章 八不

www.guiyifo.com皈依佛网;印顺法师,第一节 八事四对之解说:龙树的根本中论,开首以八不──不生不灭、不常不断、不一不异、不来不出的缘起开示中道。龙树为何以此缘起八不显示中道?八不究竟含些甚么意义?要明了八不,先要知道所不的八事。这八者,是两两相对的,即分做四对:生灭、常断、一异、来出。先说生与灭:生灭,在佛法里是重要的术语,三法印的诸行无常,即依生灭而说明的。此生与灭,或说为有为──诸行的四相:生、住、异、灭。本无今有为生,有而相续为住,变化不居为异,有而还无为灭。如人的成胎为生,从成胎到发育完成健在为住,一天天的衰老为异,临终的死亡为灭。或说为三有为相:生、异、灭。住相含摄在异中,因为一切法都在不息的变化,没有绝对的安住性,不过在生而未灭的当中,称此相对的安定为住。此安住即是变化不定的,所以或称为住异。或说生灭二相,依一般的事物相续看,可有生灭当中的住异相;若从心识的活动去体察,是「即生即灭」,竟无片刻的安定 ,只可说生灭。虽有此四种、三种、二种的不同,然基本原则,都是说明诸法从生至灭与生了必归于灭的过程,所以每以这基本的生灭说明无常。

  对于无常生灭的一切,细究起来,可有三种:一、一期生灭,这是最现成的,人人可经验而知的。如人由入胎到死去等,有一较长的时期,如上四相所说。如约器界说,即成与坏,或成、住、坏。二、一念──剎那生灭,不论是有情的无情的,一切都有生灭相,即存在的必归于息灭。推求到所以生者必灭,即发觉变化的并非突然,无时无刻不在潜移密化中。即追求到事物的剎那──短到不可再短的时间,也还是在生灭变化中的。佛法说「一见不可再见」,因为一眨眼间,所见的似乎一样,而早已不是原样了。庄子说:「交臂非故」,也是此义。这个剎那生灭,好学深思的哲人们,都多少的推论到。近代的科学者,已证实人们的身体,不断的在新陈代谢。但佛法还说到另一生灭,可称为大期生灭。众生的生死流转,是无始来就生而灭灭而又生的,生灭灭生,构成一生生不已的生存。我们知道一念──剎那生灭,灭不是没有了,还继续地生灭灭生而形成一期的生灭。从此可知一期一期的生死死生,同样的形成一生生不已的生命之流,都可称之为生。到生死解脱的时候,纔名为灭。这如缘起法所说的:「此生故彼生」, 即是生死的流转──生;「此灭故彼灭」,即是流转的还灭──灭。剎那生灭是 深细的;此大期生灭又是极悠远的,每非一般人所知。

  更进一步来说与生灭有关系的有与无。「有」与「无」,依现代的术语说,即存在与不存在。此有无与生灭,彻底的说,有着同一的意义。如缘起法说:「此有故彼有,此生故彼生;此无故彼无,此灭故彼灭」。这可知有与生为一类,无与灭又是一类。外道及一般人,每以为有即是实有,无即实无,即什么都没有了,这是极浮浅的见解。此一见解,即破坏因果相──和合与相续。佛法彻底反对这样的见解,称之为有见、无见。这有见、无见,佛法以生灭来否定它,代替它。一切法之所以有,所以无,不过是因缘和合与离散的推移;存在与不存在, 不外乎诸法缘生缘灭的现象。即一切法为新新非故,息息流变的有为诸行,从不断地生灭无常观,吐弃了有即实有,无即实无;或有者不可无,无者不可有的邪见。一类世间学者,以抽象的思想方法,以为宇宙根本的存在是有,与有相对的不存在是无;从有到无,从无到有,而后成转化的生灭。这是以为先有无而后生灭的。依佛法,凡是有的,必然是生的,离却因缘和合生,即不会是有的。因此,因中有果论者的「有而未生」,为佛法所破。「观有无品」说:「有若不成者 ,无云何可成?因有有法故,有坏名为无」。这是说:依有法的变化趣于灭,灭 即是无。离了有法的变异即没有灭,离了灭即没有无。若灭是存在的灭,不是存 在的缘散而灭,那就是连无也无从说起。所以「观六情品」说:「若使无有有, 云何当有无」!这样,有与生,灭与无,是有着同一的内容。生起就是有,灭去 即是无。一般人对于有与无,每落于静止的观察,所以都想象有与无约体性说,以生灭为约作用说。其实,体用如何可以割裂?佛法针对这点,以生灭为有无,如「观三相品」说。中观者深研生灭到达剎那生灭,所以发挥生灭即有无,确立 动的宇宙观。但从念念生灭而观相续的缘起,那末有与生,无与灭,也不妨说有 相对的前后性。如十二缘起支中说的「取缘有,有缘生」即有在先而生在后;有即潜在,生即实现。灭了而后归于无,也好象灭在先而无在后。但这都约缘起假 名相续的意义说,否则会与外道说相混。此生与灭,含摄了哲学上的存在与不存 在,发生与消灭等命题。

  再说断常:佛法中弹斥外道的有无,多用「生灭」。而此下的断常、一异、来出,为当时外道戏论的焦点,所以多方的破斥他。常,在释迦时代的外道,是约时间变异中的永恒性说的。断,是中断,即不再继续下去。例如外道执有神我,有此常住的神我,所以从前生到后生,从人间到天上,前者即后者,这种有我论者即堕常见。如顺世论者,不信有前世后世,以为现在虽有我,死了即甚么也完了,这即是堕于断见的断灭论者。凡是佛法,决不作如是说。根本佛法以缘起生灭为出发,以无常而破斥此等常见;但无常是常性的否定,而并不是断灭。佛法都说生灭与相续,此常与断是极少引用为正义的。然而不常不断的生灭相续,意义非常深玄。一分学者大谈生灭相续,而又转上了断常之途。举例说:萨婆多部主张三世有,一切法体是永远如此的──法性常如。从未来到现在,从现在,过去,说生灭,说相续,不过在作用上说。他们虽也说诸行无常,然依中观者看来,是落于常见的。如经部师,以种子现行来说明因果。然而从大期生灭的见地 去看,「涅盘灭相续,则堕于断灭」(观成坏品);从剎那生灭的见地去看,「 若法有定性,非无则是常;先有而今无,是则为断灭」(观有无品)。他即使不 落于常见,断见还不免呢!只要是执为自性有,自相有的,是难于避免常断过失 的,所以说:「若有所受法,即堕于断常」(观成坏品)。若法执为实有,现在 如此,未来也应如此,即堕于常见。若说先有而后无,即是落于断见。「观有无 品」和「观成坏品」,明确的指出这种思想的错误。『六十如理论』也曾说到:「若有许诸法,缘起而实有,彼亦云何能,不生常等过」?故此中所讲的断常, 是非常深广的。甚至见有烦恼可断,即断见;有涅盘常住,即常见。而涅盘是「不断亦不常,是说名涅盘」(观涅盘品)。总之,不见缘起真义,那恒常与变化 ,变与不变,为此常见、断见所摄。

  一异,是极重要的,印度六十二见即以此一见异见为根本。现代辩证唯物论所说的矛盾统一等,也不出一异的范围。一即同一,异即别异,且说两种看法:一、如茶壶的整体是一(『金刚经』名为一合相),壶上有盖、有嘴、有把等是异;人是一,眼、耳、手、足等即异。或名此一异为有分与分:分即部分,有分即能包摄部分的。换言之,就是全体与部分。全体即是一,全体内的部分即异。然而如分析到不可再分割的部分,又即是「其小无内」的小一,统摄于有分的全体。二、如此个体而观察此外的一切屋宇鸟兽鱼虫草木等,此即一,而彼彼即异 ,所以异又译为种种。而此种种,或又统摄于一,即所谓「其大无外」的大一。 此外,如从类性去看,如说人,你、我、他都是人,即是同一;然我是张某,你是李某,乃至智愚强弱各各不同,即是异。在此彼自他间,有共同的类性是一, 不同的性质是异。而此一中有异,异中有一,是可以种种观待而施设的。胜论师有同异性句,即以一异为原理,而使万有为一为异,『中论』也有破斥。一异中,包括的意义极多。『华严经』明六相──总、别、同、异、成、坏;总别、同 异四相,即是此处所说的一异。缘起幻相,似一似异,而人或偏执一,偏执异, 或执有离开事实的一异原理。总之,这是世间重视的两个概念。

  来出,出又作去。从此到彼曰去,从彼到此为来。如变更观点,那甲以为从甲到乙的去,而乙却以为从甲到乙为来。来去即是运动,本是一回事,不过看从那方面说吧了。世间的一切,我与法,凡是有生灭动变的,无不可以说为来去。

  现在,更进说龙树为何只说这四对?为什么如此次第?『阿含经』中,如来散说缘起的不常不断等,龙树特地总集的说此八不。依『阿含经』,不妨除去「不生不灭」而换上「不有不无」。『阿含』的缘起论,是「外顺世俗」,以生灭的正观而遣除有无、常断、一异、来去的。但由于某些学者的未能「内契实性」,浅见地分别名相,而不能如实正观缘起,说生说灭,依旧落入有无的窠臼。所以深入缘起本性者,宣说不生不灭的缘起,遣除生灭──即有无的妄执,重行阐明释迦的真义。大乘的八不缘起,吻合释尊的深义,而从施设教相的方便说,是富有对治的新精神。

  这四对,说明法的四相。无论是小到一极微,大到全法界,没有不具备此四相的,此四者是最一般而最主要的概念。我们必须记着,这四者是不能说为前后次第的,是「说有次第,理非前后」的。如顺世间的意见说,不妨说有次第。佛说:世间的学者,不依于有,即依于无。一切无不以「有」为根本的概念,此「有」bha^va,一般的── 自性妄执的见解,即是「法」「体」「物」,这是 抽象的而又极充实的。如不是这样的有,即是无,什么也不是的没有。此有与无,是最普遍的概念,抽象的分析起来,是还没有其它性质的。如将此有与无引入时间的观察中,即必然地成为常见或者断见。如有而不可无的即是常,先有而后可无的即是断。常断,即在有无的概念中,加入时间的性质。『杂含』(九六一 经)说:「若先来有我,则是常见;于今断灭,则是断见」。如将此有无、常断,引入空间的观察,即考察同时的彼此关系时,即转为一见与异见。人类有精神与物质的活动,外道如执有神我常在者,即执身(心色)、命(神我)的别异; 如以为身、命是一的,那即执我的断灭而不存在了。此一异为众见的根本,比有 无与断常的范围更扩大;它通于有无──法体,断常──时间,更通于空间的性 质。但这还是重于静止的,法体实现于时、空中,即成为来去:或为时间的前后 移动,或为空间的位置变化。法体的具体活动即来去,来去即比上三者更有充实 内容了。此来去,如完满的说,应为「行、止」,『中论』「观去来品」即说到 动静二者。在『阿含经』中,外道即执为「去」与「不去」。
所以,如以世间学者的次第说,即如此:

有无──── 法体

断常──── 时间、法体

一异──── 空间、法体、时间

来去──── 运动、法体、时间、空间

如上面所说,中观者是以此四相为一切所必备的,决无先后的。释尊的教说,以生灭为三法印的前提。生(异)灭,被称为「有为之三有为相」,即「有为 」所以为有为的通相。原来,kriya^是力用或作用的意义kr!ta。即是「所作的」。佛说的「有为」与「行」,原文都以此作用为语根,如行sam!ska^ra是能动名词,意思是(能)作成的,或生成的。而有为的原语,是sam!skr!ta,为受动分词的过去格,意思是为(因)所作成的。这为因所成的有为,以生灭为相,所以生灭为因果诸行──有为的必然的通遍的性质。因果诸行,是必然的新新生灭而流转于发生、安住、变异、灭无的历程。释迦的缘起观,以此生灭观即动观中,否定有见与无见。然佛以此生灭为有为诸行的通遍性,即从无而有从有还无的流转中正观一切,并非以此为现象或以此为作用,而想象此生灭背后的实体的。但有自性的学者,执生执灭,流为有见无见的同道者。为此,中观者──大乘经义,从缘起本性空的深观中,以此生灭替代有无而否定(除其执而不除其法 )他。如从无自性的缘起而观此四者:生灭即如幻如化的变化不居的心色等法, 即不离时空的活动者。从特别明显的见地去分别:生灭(法)的时间相,即相似相续,不断而又不常的。生灭(法)的空间相,即相依相缘,不异而不即是一的 。此生灭的运动相,实时空中的生灭者,生无所从来而灭无所至的。
约如幻的无 性缘起说,姑表拟之如下:

+-----------------无----------------+

| 来去相─── 运动、时间、空间 |

生 似续相─── 运动、时间、空间 灭

| 依缘相─── 运动、时间、空间 |

+-----------------有----------------+

第二节 不
八不所不的八事四对,是一切法最一般的普遍特性。龙树总举此八事四对而各加一「不」字以否定之,虽祇是不此八事,实已总不了一切法。八事四对,为一切法的基本通性,八者既皆不可得,即一切法不可得;从此即可通达诸法毕竟 空的实相。青目说:论主以此不生亦不灭的「二偈赞佛已,则为已说第一义」。 第一义是圣者所体证的境界,即一切法的真相、本性。他又说:「法虽无量,略说八事,则为总破一切法」。他以破一切法尽显第一义,解说此八不的。然青目 的解说八不,分为两段:一、专就破生灭、断常、一异、来去的执着以显第一义,是约理说的。如法的实生既不可得,灭也就不可得了,无生那里会有灭呢?生灭既不可得,断常、一异、来去也就不可得了。二、举事例以说明八不:如榖,离从前的谷种,并没有今谷新生,故不生;而谷从无始来,还有现谷可得,故不灭。虽然谷是不生不灭的,以后后非前前,故不常;年年相续有谷,故不断。由谷生芽、长叶、扬花、结实,即不一;然谷芽、谷叶、谷花、谷实,而非麦芽、麦叶、麦花、麦实,也不可说是完全别异的。谷不自他处而来,亦不从自体而出 ,即不来不出。这可见青目的八不义,是即俗显真的。古三论师以青目此两段文:前者是依理说的,后者是据事说的。因为八不非仅是抽象的,即在一一的事上 以显出八不。青目的举谷为例,即是就世俗谛以明第一义的好例。古代三论师, 以为二谛皆应说不生不灭等的,那末青目为何说不生等为明第一义谛呢?古师说 :青目所说的第一义,是指中道第一义说的,但此义极为难知!

  清辨释也分为二说:一、如说:「彼起灭、一异,第一义遮;彼断常者,世俗中遮;彼来去者,或言俱遮」。这是说:生灭与一异,是约第一义谛而说为不 的;断常即约世俗谛而说不的;来去,二谛中都不可得。这种说法,也有他相当 的意义。因为佛说缘起法是不断不常的,缘起法是约世谛安立,所以世俗缘起法 ,是不断不常的,即此而显生死相续的流转,故清辨说不断不常约世俗谛说。二 、又说:「或有说言:如是一切第一义遮」。这以为八不都约第一义谛的见地说,因为在第一义空中,生灭、断常、一异、来去都是不可得的。清辨释曾引到此二家的说法,第二说即与青目说同一。

  约第一义以说明不生不灭等八不,当然是正确的,然仅此不能圆满的了达八不。中国古三论师,即不许此说为能见龙树的本义,以为此第一义是约中道第一义说的。三论师此说,着眼于中道,即真俗相即不离的立场,但这同基于第一义 (圣者境地)的特色而成立。如以般若慧体证法法无自性的毕竟空,这是真谛( 即第一义)的第一义;从体见空性而通达一切法是不生不灭的如幻如化,这是世 俗的第一义。若二谛并观,此即中道的第一义了。这都从第一义空透出,都是从自性不可得中开显出来的事理实相。依诸法的自性不可得,所以了知诸法是如幻缘生的;也必须依此如幻缘生法,才能通达自性不可得。月称等也这样说:如说空,唯为寻求自性,不能说自性空而可以破缘起诸法,但缘起法不能说不空。缘起即是无自性的缘起,所以也即是空。若说性空为空,而缘起不空,即是未能了解不生不灭等的深义。所以八不的缘起,可简括的说:以胜义自性空为根本,即以第一义而说八不;胜义不离世俗一切法,即一切法而显,所以通达真俗皆是不生不灭的,这才是八不的究竟圆满义。

  中国古三论师,如嘉祥大师,于八不的解说,曾提出三种方言,即以三种说明的方式来显示八不。今约取其义(不依其文),略为说明:一、世谛遮性,真谛遮假。如说:世俗谛中,假生不生,假灭不灭;胜义谛中,也假生不生假灭 不灭。世俗与胜义虽都说为假生不生,假灭不灭,而含义不同。世俗谛中为破外 道等的自性生灭,胜义谛中即破假生假灭,此即近于「空假名」师的思想。二、世谛遮性,真谛泯假。世谛说不生,这是破性生的。前一方言的破假,依此说:因缘假法如何可破?说破假,不过外人执假为定有,执假成病,所以破斥他,其 实假是不破的。那末,胜义谛中,假生不生,假灭不灭,是即于一切法的假生假灭而泯寂无相,不是拨无因缘的生灭。如偏取此解,即是「不空假名」师的思想,和唯识宗的泯相证性,依他起不空也相近。三、世谛以假遮性,真谛即假为如 。如说:世俗谛中,不自性生,不自性灭;而成其假生假灭。胜义谛中,即此无自性生灭的假生假灭,而成第一义的不生不灭。此即显示假生假灭,是由于自性生灭的不可得;以自性生灭不可得,所以假生假灭。说此世谛的假生假灭,即是 第一义的不生不灭,非是离假生假灭而别有不生不灭。以无自性的,所以假生假灭即为胜义的不生不灭。此第三种方言,能双贯前两种方言而超越它,即「假名 空」者的正义。但说此三种方言,以一二的两种方言,纔显出第三种方言的究竟 ;前二虽不彻底,也是一途的方便。这三种方言:一、双遮性假,二、遮性泯假 ,三、即假为如,为说明八不的主要方法。总之,古人解此八不义,有专约第一 义谛说,通二谛说的不同。这应以说第一义谛者为根本,以通明二谛者为究竟。

  更从浅显处说:依佛的本义,缘起生灭,是约世谛安立的,以此空去妄执的断常、一异、去来,即胜义的毕竟空。此为佛与外道对辨,否定外道的断常、一 异、去来,而显示佛法出胜外道之说。外道所计执的,即佛法中常说的十四不可记,即是执断执常执一执异等。佛为说缘起的生灭,即洗除断常、一异、去来等的自性执。遮除此等妄执而显示的缘起的生灭,即能随顺空义而契入涅盘的不生不灭。约有为虚妄,遮除妄执而契证无为,与中观师所说的并没有甚么不同,但不须中观师所说的八不。这在『中论』,也还保存此古意,如「观法品」说:「若法从缘生,不即不异因,是故名实相,不断亦不常」。诸法从因缘生,非是无因生,从此遮除断常、一异等过,即名实相。论又说:「不一亦不异,不常亦不断,是名诸世尊,教化甘露味」。这即是说,世尊的妙法甘露── 缘起(生灭),即能遮众生妄执的断常、一异。世尊教化的甘露味,能遮外道的情执,契合于甚深义──『阿含』即说缘起是甚深的,决非取相的学者所知。佛弟子依自己所体验到的,窥见释尊缘起的根本深义,与适应时代的偏执,所以广说法空。今龙 树即总摄为八不,以彰显佛法深义。

  八不所不的八不四事,已如上说。不的根据,即依缘起法而通达自性不可得。如生灭,「观成坏品」云:「若谓以现见,而有生灭者,则为是痴妄,而见有 生灭」。现见,不但是世俗的眼见,更是外道们由定心直觉到的。若以为定中亲证法有生灭,这不是真悟,而反是愚痴妄计。因为诸法的自性不可得,更何可说法生法灭?如「观业品」中说:「诸业本不生,以无定性故;诸业亦不灭,以其不生故」。详此,可知诸法的不生不灭等,即因诸法之本无自性而说。龙树论中偏重破生,生破,灭当然也不成立。龙树破生,是从两方面而征破的:一、推究他如何而生?二、佛说法生,学者不解佛意,以为「法」是一物,另有名为「生」者,以为「生」能生彼法。这如萨婆多部的不相应行的生灭实法,『中论』的「观三相品」,即广破此执。

  推究法的如何生起?不外有因生与无因生,如论中说:「诸法不自生,亦不从他生,不共不无因,是故知无生」。自生、他生、共生,这是计有因生;无因 ,即计无因而生。一切法的生起,不出有因无因。这在一般学者,也以为或有循着必然性的,或有偶然性的。必然性的,即由某些关系条件,必然的发生某果。此四生,如说眼识生,计自生者,以为眼识是本有的,生即本有眼识的现起。计他生者,以为眼识依根、境、明等众缘而生,眼识从某种因缘中发生。计共生者,以为本有的眼识,与根、境等缘相合而后生起。这些皆是计有因生;还有计无因生。这四种,可以总括一切自性论者。自生,在论理上根本就不通,因为自即不生,生即不自,说自己是存在的而又说从自己生。这不是矛盾吗?他生,如眼 识生,是根生的呢?还是境生,抑是光等缘生?若根不能生,境不能生,光等也不能生,那还可以说是他生吗?自、他,既各各不能生,自他合的共生,当然也不能成立。无因生又与事实不相符,如一切是偶然的,即世间无因果轨律等可说。这有因生与无因生的四生,既皆不能生,那么究竟怎么生呢?佛法称之为因缘 生。有些学者,以为因缘生与他生、共生无何差别,这是没有懂得缘生的真义。 佛说的因缘生,是不属于四生的。因为四生都是计有自性生的,缘生是否定自性 。凡执有自性的,即落于四生;缘生即如幻,不堕于四生。所以经中说:「若说 缘生即无生,是中无有生自性」。不执有自性,即不犯前四生过,成缘生正义。

  萨婆多部等以为眼识是一自性有法,眼识生的「生」,又是一自性有法,各有自性。以此「生」有作用,能生起眼识;眼识之外,另有此能生眼识的「生」 。自性论者,在剎那生灭的见地,有为法有生住灭的三有为相,是不免有些困难的。龙树曾以聚散来破斥:聚,是执生住灭三者是同时存在的;散,是执生住灭三者是前后各别的。在执有自性者,不论执聚或执散,论理上都是说不通的。比如时间最短不过的剎那,经部师和上座部他们,主张生灭不同时的,这不同时的前生后灭,约剎那心上说。若生时与灭时不同而又同在此一剎那心,则一剎那已可分为前后两时,即不能成立剎那是时间中最短的。而且,一切因果诸行在息息变灭中,决无生(或住)而不灭的,如『中论』「观三相品」说:「所有一切法,皆是老死(异灭)相,终不见有法,离老死有住」。所以在最短的时间,经部与上座部,即不能成立有三有为相的生住灭,也即是不能在法的当体,了知其即生即灭的缘起正理,仅能粗相的在相续上说有生有灭。

  萨婆多部是主张生住灭同时的,换句话说:有「生」时,即有「住」,也即有「灭」。但这在自性论者,论理上是矛盾的──自性论者是不能容许矛盾的。 生时有住也有灭,则此法究竟是生是住还是灭?这是一个难题。在此,萨婆多部给以「体同时,用前后」的解说。他们说:「生」起生用的时候,虽已有「住」与「灭」的体,而还没有起住用与灭用。这样,「住」现起住用的时候,「生」与「灭」同在,而生的作用已息,灭的作用未来。等到「灭」现起作用时,同样地,「生」「住」之体还现在,而作用已息。这样说生住灭同时,而又说生住灭作用不同时,似乎可以避免作用的矛盾,而又可以成立同时有「三有为相」了。但在中观者看来,「体同时,用前后」,是不可能的事。既说有前后的生等作用,为什么不许生等的体有前后?生等的体既同时,为何不许同时有生等的作用?把体用划分两截,事实上那会有离体之用、离用之体呢?所以,终不免『中论』「观成坏品」所说的:「若言于生灭,而谓一时者,则于此阴死,即于此阴生」的过失。总之,各部所说的生住灭同时不同时,困难在执有自性的生住灭。执有 自性,此即如此不可彼,彼即如彼不可此,即无法解说如来「即生即灭」的缘起 正理。反之,唯有无自性执,了知一切法自性空,而后缘起的即生即灭,无不成 立。

  常与断,特别是外道的执着。执时间上前后是同一的,即常;执前后非同一的,是断。若常、若断,这在『中论』里,是不屑与共论的。因为断与常,违反缘起因果的事实。佛法中不问大乘小乘,都是主张不断不常的。可是在法法自性有、自相有的见地上,这些佛法中的部派,虽不愿意承认是常是断,而到底不免于是常或是断。如三世实有者,以为法体是本来如是的「自性恒如」;从未来(此法未起生用时)到现在,从现在到过去,有三世的因果迁流,所以不常;而因果连续故不断。然而可能没有中断的过失,但这三世恒如的法法自体,又怎能不落于常见?又如现在实有论者,说过未非有,永远的唯是现在剎那剎那的生灭。过去的剎那灭,并非实有过去,而实转化到现在,现在的不就是过去。从现在有可至于未来,名为未来,而实未来未生,即没有实体。这样,三世恒常的过失可避免了,然唯此一念,前后因果的联续不断,又不免成了问题。这些,都是根源于时间观的不同而来。据唯识大乘者说:若不照着唯识者所说,那就会堕于断或堕于常。唯识者主张过未无体,所以不会犯常见,而问题在如何不落于断?他们 以为:如前念灭后念生,人中死天上生,这其中非要有一相续而从来没有中断者 为所依,这才能担保他不落于断。一切法都是无常生灭灭生的,但某些法,灭已 而可以某些时间不生起的,所以必有一为此不能恒时现起的生灭灭生法作依止处 ,否则一切因果都不能建立,这即是阿赖耶识。一切法的不断不常,由阿赖耶识的「恒」时流「转」,而安立因果的不断,在唯识者看来,这是再恰当不过的。 阿赖耶识的受熏持种说,是属于现在实有论──过未无体论的立场,惟是现在, 但可假说有过去未来。例如现在的现行法,是赖耶中的种子所生的,而此所因的 种子,曾受从前的熏习,所以说有过去,说从过去因而有现在果。现在的现行, 又熏为赖耶的种子,可以成熟而生未来果,所以说有未来,说现在为因而有未来 果。谢入过去而实转化到现在,存在现在而可引发于未来,过去未来都以现在为 本位而说明。这虽可约现行说,而约阿赖耶识的种生现、现生种的种现相生,能 说明三世的因果不断。然而凭着「恒转」的阿赖耶,果真能成立因果的不断吗? 唯识者说:以恒转阿赖耶为摄持,成立因果的三法同时说。如眼识种子生灭生灭 的相续流来,起眼识现行时,能生种子与所生现行,是同时的。眼识现行的剎那 ,同时又熏成眼识种子,能熏所熏也是同时的。从第一者的本种,生第二者的现 行;依第二者的现行,又生第三者的新种。如说:「能熏识等从种生时,即能为 因复熏成种,三法展转,因果同时」。这样的三法同时,即唯识者的因缘说,而企图以此建立因果不断的。他想以芦束、炬炷的同时因果说,成立他的因果前后相续说。本种即从前而来,意许过因今果的可能;新熏又能生后后,意许今因来果的可能。然而在这同时因果中,仅能成同时的相依因果,那里能成立前后的相 生因果?三法同时,想避免中断的过失,结果是把因果的前后相续性取消了!与 此三法同时说相关的,唯识者还有生灭同时说,如说:「前因灭位,后果即生, 如称两头:低昂时等。如是因果相续如流,何假去来方成未断」!这到底是约三 法同时说呢?约前种后种相续说呢?约三法同时说,因(本种)灭果(现行)生 同时,即显露出三法的不同时了。
本种灭── 同时── 现行生

现行灭── 同时── 新种生

如约前种后种相续说,前种灭时即是后种生时。什么是灭时,还是已灭?还 是将灭而未灭?假使将灭而未灭,那末同时有两种子了。如已灭,灭了将什么生后种?唯识学者应该知道:离已灭未灭,并没有灭时存在!所以,即使有阿赖耶 为一切依止处,而推究赖耶种子与现行的因果说,如何能不堕断灭!

  『中论』里关于破常断的方法很多,这里用不着多讲。总之,断常的过失, 是一切自性有者所不可避免的。离却自性见,纔能正见缘起法,因果相续的不断 不常,纔能安立。

  『中观论』对于执一执异,特着重破异。一般的说来,佛法破斥外道多重于 破一,因外道大抵皆立一其大无外的大一,如大梵、神我等。佛说诸法缘起,生 灭不住,使人了知诸法无我。如说五蕴、十二处、十八界、十二支缘起等,重在 破一。后因小乘学者不解佛法的善巧,以五蕴等虽求我性不可得,而蕴等诸法不 无,每堕于多元实在论。声闻者多执此差别诸法为实,故『中论』特重破异。「 青目释」中,评学者不知佛意,故执五蕴、十二处、十八界等有自相,执有自性 即自然的而流于执异。缘起法本是有无量差别的,虽有差别而非自性的差别。『 中论』为建立中道缘起,故说:「异因异有异,异离异无异,若法从因生,是法不异因」(观合品)。异,即是差别,但差别不应是自成自有的(自己对自己) 差别。如油灯观待电灯而称差别,则油灯的所以差别,是由电灯而有的;离了电灯,此油灯的别相即无从说起。故油灯的别相,不是自性有的,是不离于电灯的关系;既不离所因待的电灯,即不能说绝对异于电灯,而不过是相待的差别。所 以,诸法的不同──差别相,不离所观待的诸法,观待诸法相而显诸法的差别, 即决没有独存的差别──异相。如果说:离所观的差别者而有此差别可得,那离 观待尚无异相,要有一离观待的一相,更是非缘起的非现实的了。在缘起法中了 知其性自本空,不执自相,才有不一不异的一异可说。

  来去,偏在法的运动方面说。执来去相,如『中论』的「观去来品」中广破 。此运动相,若深究起来,极不容易了解。如依于空间的位置上说:从甲的那里 到乙的这里,此在甲方曰去,在乙则曰来。但如执有自性,那末从甲到乙的中间 距离,从其丈尺寸分乃至追究到空间的点,此运动的性质即消失无余。在此就在 此,在彼就在彼,在这空间点既不能说有动相;积无量的空间点,自也不应有运动相。所以自性论者,每每把一一法看成静止的。每以为如电影:影片本是一张 张的板定──不动物,经电力而似有动相,影片本身虽无有运动,但观众见为活 动而非不动的。中观者依此而批评他们,使他们感到来去不可得。不但动不可得 ,而静止也不可得,这在下章中再为提到。

  上来所讲的八不,要在破除众生的自性执。诸法的自性本空,没有自性的生 灭、断常、一异、去来;故『中论』约自性不可得义,遍破一切自性生灭的执着 。世间一般人以及外道,有所得的声闻行者,菩萨行者,不能体认一切法空,总 执有实在性的法。从常识上的实在,到形而上的实在,不能超脱自性妄见。此自 性见,通过时间性,即有常见、断见;通过空间性,则有一见、异见。在时空的 运动上,则有来去执;在法的当体上,则有生灭执。其实八者的根源,同出于自 性执。如常见断见,看来似乎不同,实则妄执的根源是一。如执为前后一样是常 执,执前后别异为断执。常执是以不变性为根源;断执也还是以不变性为根源, 前者是前者,后者是后者,前后即失却联系。又如一异也是这样,执此法是自性有的,不依他而有的,是执一;自法是自性有的,他法也是自性有的,自他间毫无关系,即是执异。执一执异,可以说是同一错误的两个方式。所以『中论』每以同一理由,而破相对各别的二执,如说:「是法(即此法一)则无异,异法亦无异;如壮不作老,老亦不作老」。所以,知诸法不一,也就知诸法不异;知诸 法不常,也就知诸法不断;不生不灭,不来不去,无不由此而得通达。以生灭、 常断、一异、来去等的戏论根源、皆源于自性执。自性,即于实有性而显为自有 性、不变性、不待他性。此自性不可得,则一切戏论都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