印顺法师:性空学探源;第三章 阿毘昙之空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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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节 总说
第一项 学派之分流与毗昙
学派分流与毗昙论的发达,我在《印度之佛教》中,已有较详尽的说明;现在只将与这里有关的略提一提。

释尊灭後百年时的七百结集,佛教开始有学派的分裂;初分为大众与上座二部,形成恒河东西的两大系。到阿恕迦王时,政治中心在华氏城;在迦王的倡护下,佛教就有以此地为中心,出自上座部而折衷两系的分别说系,成为一切有、分别说、大众三系鼎立之势。古传优婆离後律分五部,与阿恕迦王所派的传教师,都与部派的分裂有关。而律分五部中的昙无德、弥沙塞、迦叶遗,与传教大德中摩哂陀等,都是分别说系的。所以虽说是三大系,而当时的分别说系,先就已分有若干小部派了。在西北方的、有说一切有与犊子两系的分裂,形成四大派;也是当时传教师的深入西北迦湿弥罗等,与偏在东面雪山麓的地域不同,有以促成的。

┌──犊 子 部
┌──上 座 系 ──┤
┌──圣上座部─┤ └──说一切有部
一味之佛教─┤ └──上座分别说系───── 分 别 说部
└──圣大众部────大 众 系───── 大 众 部

所分裂的部派,虽有三系、四派,或十八部、二十部等,但主要的是上座、大众二大系。其中有是上座而倾向於大众的,分别说系就是上座部中最先接受大众思想,予二者以折衷而成立的一大系。犊子系的「我法俱有」,本与大众的距离最远,但如补特伽罗及随眠是心不相应等思想,都与大众相近。佛灭三百年间,东方迦湿弥罗有迦旃延尼子造『发智论』;西方即有起而与之相颉顽的经部譬喻师,这又是一个思想倾向大众分别说系的。这些倾向大众的学派,多少有些接近空的思想。而大众系中倾向上座的,反可以主张一切有。所以,大体上可说∶大众主空,上座主有;这是上座、大众二大系的分流。其中,大众系及上座中倾向大众的分别说系,承认有杂藏,後来就从之流出摩诃衍藏,所以这上座、大众二大系的分化,也可以说是大乘、小乘分裂的先驱。大众、分别说系的思想,有很多融化在大乘经中;大乘的空,别处将有专章讨论。这里对於大众、分别说系的空义,只就共认为小乘论典中所谈到的,提出来研究。同时,这里只能以论题为中心,指出各派的不同说法,也不能一派派的详叙,不过大概都是分为两大阵营的(不一定是上座与大众的对立)。各派之中,也有著此彼前後的不同,现在也不能多谈,只依现存的典籍,作个大势的鸟瞰。

毗昙,即阿毗达磨,是释尊对「法」的称叹,形容法的精确高深(无比法)。不过,梵文毗字含有明了抉择的意义,故解说为「分别法」,「抉择法」,成为对於「法」的思辨或直观的意思。佛陀所宣说的是法──达磨,弟子为之解释阐发,演为论典,这论典就通称曰阿毗昙(阿毗达磨)。毗昙一名,本是佛教所共同的,现在专指声闻藏的论典。这中间又有广狭的三种意义∶一、只要是佛弟子对法(达磨)的解释,都可叫阿毗昙,所以『大智度论』卷一,名论藏曰阿毗昙;那麽,『蜫勒』等也可包括於中了。这是广义的。二、有一部分学者特重於论议,如有部的一身六足,大陆分别说系的舍利弗毗昙,海南分别说系的七部毗昙等,都是在特重论议之下,发展为一类专以「毗昙」为名的佛典,这是狭义的。三、有更狭的,如一切有部说∶只有他们自己才是真正的对法论者(阿毗达磨论者),其他的只可称为分别论者。毗昙几乎成了他们一派的专名,那是更狭的了。中国古代所谓的毗昙宗,『大智度论』三种法门中的毗昙门,都是指狭义说的。

佛弟子们所造的一切论典,我在「印度之佛教」中,把它分为舍利弗毗昙与迦旃延蜫勒两系。

┌─说一切有系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六分毗昙
│ ┌─海南系───七部毗昙
上座(舍利弗毗昙系)─┼─分别说系──┤
│ └─大陆系─┐
└─犊子系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┴─舍利弗毗昙
大众(迦旃延蜫勒系)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蜫勒

两系的作风不同∶毗昙是在『杂阿含』中选出几个论题,如蕴、处、界、谛、缘起、道支等,对一一法的自相、共相、相摄、相应、相生等,加以深细的分析;以「法」为对象而作繁密的分别,叫阿毗昙。从六足、『发智』到『俱舍』、『正理』等,都是这个作风。蜫勒,依『智度论』说,在印度也是有大部典籍的,只是没有传到中国来。现存大藏中的『四谛论』,引证有「藏论」,这即是『蜫勒』(「蜫勒」,此云箧藏),所以可约略考见它是以四谛为组织的。要约而不事推衍;对一切佛法,最初就有整个的组织。『成实论』的四谛分章,也是这一系的作品。我们现在都把它包括在广义的毗昙中来考察。又,从一切有部分出的经部,不信毗昙为佛说,诵有自称为佛说的摩怛理迦,这是解释经(法)的。但不是逐句注释,是对结集的经典,考察其大纲要义,明教意,通血脉,示宗要,性质与毗昙不同。这也是声闻学者的一种论述,现在也把它包在广义毗昙中。又《瑜伽师地论》,虽说是大乘论典,但其中除〈本地分〉的菩萨地与抉择分外,其馀各地各分,都是以经部义而折衷於一切有部与分别说系的,不出声闻藏论议的范围,我们还是把它放在这里顺便说明(大乘不共义,别谈)。《发智》等毗昙,有部说是佛说的;《摩怛理迦》,经部也认为是佛说;这虽有其传承上的某种渊原,以今论之,明白是佛弟子的制作。又声闻学在印度佛教灭亡之前夕,还在流行,大部的制作如《俱舍》、《正理》等,在佛灭千年左右,还有新新不断的产生,这可能要受到大乘的影响。但声闻学者关於空有的基本见解,是早已固定,其思想体系,仍可说是佛之三、四百年前後完成的。所以,我在这里也引述到它。

声闻乘的部派多,论典多,见解也多。以从空到有的意义来观察,玄奘三藏
曾有六宗之判。
一、我法俱有宗──犊子本末五部及说转部(经量本计)
二、法有我无宗──说一切有部
三、法无去来宗──大众分别说系及经量部
四、现通假实宗──说假部
五、俗妄真实宗──说出世部
六、诸法但名宗──一说部

《大智度论》龙树菩萨说∶佛灭後,声闻学者有主张我空法有与我法皆空的二种;论中又谈到犊子系的我法皆有。所以我国古代,有判为「我法俱有」、「我空法有」、「我法皆空」的三宗的;奘师的六宗,即本此而增立的。因为「法无」的范围,大有出入,於是详列为「法无去来」到「诸法但名」的四宗。又《顺正理论》卷五一及《显宗论》卷二六,也有类似的说明∶增益论者,说有真实补特伽罗及前诸法(犊子系)。分别论者,唯说有现、及过去世未与果业(饮光部)。刹那论者,唯说有现一刹那中十二处体。假有论者,说现在世所有诸法亦唯假有。都无论者,说一切法都无自性,皆似空花。

只要在这五论中的第一与第二之间,加上说一切有部自己,也是六类,与奘师所分大致从同,不过也互有缺略。如饮光部之分过去业为有无二种,为奘说六宗所不摄的;而奘说的俗妄真实宗,又为《正理》、《显宗》所未论及。声闻学者对「假有」与「都无」,是有不同的看法,假有还可以有,都无则一切没有。《婆沙》称都无曰空花外道,意许著大乘性空论者,及接近大乘见的一分声闻学派。

这六宗、三宗、或五论,大致可以总摄一切声闻佛法对空有的看法。大体可以看到一切佛法在向空发展;六宗、五论虽不必当作从有向空发展的过程看,但在空有两极端中向空进展的大趋势,是确然如是的。

第二项 空义之开展
空是释尊根本佛教的要旨,在佛弟子的体验思辨中,天天昌明起来。但从另一观点看,有,也是在天天开发光大之中。空与有,是相对安立的,谈空就必说有。佛法是空有俱说,而且求其相成而不相碍的。只是弟子们,在发展中,对空有的含义不同,因有种种学派。释尊的教授教诫,本以实际修行为主,不骛空论的,所以没有什麽组织的作品。就是佛灭百年七百结集中的诤论,也还在律行;最初支派的分裂──化地、法藏、饮光他们,也还是因律而分化的。这要到有部迦旃延尼子、经部譬喻师,及托始迦旃延的多闻分别部等之後,理论才大大的开发。所以论典的组织,可说是阿恕迦王以後的事情。现在谈空,当然也必说到有,不过不是名相分别的有,只是一种总义,可以说是空有双方开展中的一种要义的观察。

第一目 经说之综集
对释尊各处散说的空义,把它综集起来,这是後代佛弟子们必然要做的工作。且引二论来说∶第一,《舍利弗毗昙》卷一六〈道品〉云∶何谓空定?┅┅以我空,我所亦空。┅┅复次,空定,六空∶内空,外空,内外空,空空,大空,第一义空。何谓内空?如比丘一切内法若一处内法思惟空┅┅。以何义空?以我空,我所亦空,常空,不变易空(馀五例此)。

这六种空,不是释尊一时说的,是从阿含中各处综合来的。如内空、外空、内外空,出於《中阿含·大空经》。空空,是重三摩地(空空、无相无相、无愿无愿)的第一种。大空,即是《杂含》与《中阿含·大空经》所说的大空。第一义空,即《胜义空经》所说的胜义空,虽有六种空,而所以空的道理,同样是「以我空,我所亦空,常空,不变易空」;只是空的对象不同而已。大空,龙树《大智度论》说声闻学者解释作十方空,大乘是涅盘空。但在《阿含经》中,都还未见其义。

第二,说一切有部的《大毗婆沙论》第八卷(卷一○四同),说到十种空∶复次,萨迦耶见是十种空近所对治,所以偏说。十种空者,谓内空,外空,内外空,有为空,无为空,散坏空,本性空,无际空,胜义空,空空。

这十种空,《婆沙》是引自《施设足论》的(传说是迦旃延造),也是综集各处经中之空义的。内空、外空、内外空、空空、胜义空,这五种已见上论。有为空,阿含中说到涅盘寂灭时,常谓之「一切有为法空」。散坏空,是释尊对罗陀的开示,谓散坏五蕴聚相,可破我我所见(见杂阿含)。这是声闻法的要义,即所谓析法空。本性空,即《杂含》二三二经所说空是「此性自尔」的意义。阿含又说「生死无始,本际不可得」,故立名无际空。这二论所说的六种空、十种空,都是将阿含经中各处所说的空,综集而成的。即大乘经,如《般若》所说的十八空、二十空,名相繁多,实在都出自阿含,只是略为整理补充而已。

另有一种,是根据《杂阿含》某一段经文,分析其所明的空义,而建立许多的名字。如《瑜伽师地论》所说的七种空,就是明显的例子∶此空复有七种∶一後际空,二前际空,三中际空,四常空,五我空,六受者空,七作者空。

这是根据《第一义空经》(杂含三三五经)的空义而立名的。如经说「眼(等诸法)生时无有来处」,就安立为前际空。经说诸法「灭时无有去处」,就安立为後际空。经说「如是眼(等诸法)不实而生,生已尽灭」,现在是刹那不住的,就安立为中际空。经说「空诸行,常恒住不变易法空」,就安立为常空。经说「无我我所」,就安立为我空。经说「有业报而无作者」,只有惑业因缘所感受的如幻生死,没有一个真实有自体的作者我或受者我,就安立为「受者空」、「作者空」。所以,空的名字虽有七个,总不出《第一义空经》,而都是约义立名的。

这空义的综集与安立,还只是形式上的整理或分析,固然有助於空义的开展,但真正的空义开展,还有它理论上的要求。

第二目 理论之要求
我在《唯识学探源》里曾说∶部派佛教在解决(业果相续与记忆保持)严重问题的要求下,细心与种子,成为大家共同发展的趋向,大家都向著这大目标前进。空义也如是,在无我论的开发下,也成了大家共同发展的目标。佛法,依《杂阿含》摩怛理迦(瑜伽·摄事分所引)说,有两个最希有的要点,就是佛法之为佛法的特质所在∶一曰缘起,一曰无我。缘起业果的倾向种子与细心,无我的倾向於空,确是根本佛教所含蓄而有其必然开展之势的。无我既是佛法的要义,佛弟子自不能不深切注意;对无我的考察开发,理论上必然地要趋向达到於空。空义就这样一天天的发展光大起来。

佛说无我有两方面∶一、众生执我,所以自私,无我是化私为公(利他为前提)的道德的根本要则。二、众生执我我所见,所以惑於真理而流转生死;得无我见,就可以打破惑业缠缚而得解脱;所以,无我又是离系得解,自利为归宿的根本原则。空义是无我的开展,所以空义发展的必然性,也可以从这两方面来考察。

一、解脱道必归於空──近人有云∶佛法之发扬空义,与解脱生死有必然关系,这话很对。解脱,依声闻教说,是前五蕴灭,後五蕴不再生起相续。所以解脱所得的无馀涅盘,经中都说是不生、不住、不可得。「生灭灭已,寂灭为乐」,一切法寂灭无生不可得,这显示了解脱就是归於毕竟空。不过,声闻教中多用「无相」、「寂灭」等字样,如称涅盘为「无相界」等。但「终归於空」与「终归於灭」,归结是相同的;空与无相,也没有严格划然的差别。如无相心三昧,一切有部学者也承认它就是空三摩地。另一方面说,生死解脱,虽只是蕴等法上无人我,但蕴等法若是实有,得无馀涅盘後又究竟如何?如是考察,就可以见到一切有为法的实有是成问题的。若说这些法都有实在体性,既有自性,无馀涅盘後没有了因果,就应该还是存在。尽管一切有部的三世实有论者说∶涅盘时,现在法的作用刹那消灭後归於过去;过去的在过去,未来的住未来,不再生起作用入现在位。这样,一切法还是实有,只是法体恒住,不起作用,相续蕴聚不生就是了。到底这过未实有是难得理解的。尤其是过未无体论者,他们将一切业果都建立在现在;无馀涅盘是要消灭现在的惑业果报,泯寂五蕴。在过未无体论者看,现在法无,直等於一切法没有,所以必然有一切尽归於空的要求。若如後代真常论者在一切有为因果後面,建立一个常住不变的实在性,尚有可说;否则,无馀涅盘後生死的根本断截了,蕴等诸法直不知其所往,所以经说∶「不见往东西南北四维上下而去」!这不是空是什麽?一切诸法,本是如幻的因果作用,有,只是如幻的有,当体本是不可得的。现在涅盘寂灭,只是截断其如幻因果,还它个本来如是,不是本有今无,有个什麽实在的东西被毁灭了。必然要如是承认一切空,才能断除所有的过失与疑惑,在理论上完满的安立起来。不但已无已灭者是空,还要未灭未无的一切法与空相顺不违,所谓诸法当体即空,过未无体者的理论才算达到完满;不然,承认三世实有,还要好些。所以,为要安立解脱涅盘,必然要说空;就是经说缘起,在「此生故彼生,此有故彼有」的流转律後,还要归结到「此灭故彼灭,此无故彼无」──一切归空的还灭律。由是可见一切空在解脱道中,是必然的归趣点。

二、菩提道有需於空──这里所谓菩提道,不必就是大乘经所说的。从四阿含到声闻学派,都是共同承认有菩提道的,因为佛是由发菩提心修菩萨行而成的。经论里只要提到菩提道,都吐露出菩萨对於空有特殊意义。《中阿含·小空经》中,佛陀说∶阿难!我多行空。

《增一阿含·马王品》云∶得空三昧,便成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。
在这阿含里,就已表示空义与修菩提的关系特别密切。为什麽菩萨要多行空,得空三昧就可以成就无上菩提呢?《瑜伽师地论》卷九○,解释《中阿含·小空经》说∶世尊於昔修习菩萨行位,多修空住,故能速证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;非如思惟无常苦住。是故今者┅┅多依空住。

此谓菩萨住空,与声闻之住无常苦不同。虽只片言苹语,却很重要。释尊平常为声闻弟子说法,以出离心为出发,处处说无常、说苦。弟子们所修的,多是不净观等,对於现实人生,有极浓厚的厌离气味,这怎能修菩萨行呢?菩萨必须不舍有情,长在生死济度众生,修集福慧,然後无师自悟,有著「一人出世,万人蒙庆」的大气魄。假使他与声闻一样,那怎能成佛得菩提呢?故须多住於空。後代大乘经重视於此,其实这是佛教的根本思想,原始圣典的解释者就已充分注意到了。菩萨要长期住在世间化度众生,自己必须养成不受世间杂染外尘境界所转,入污泥而不染的能力,这就是空。《杂阿含》说空三昧是在无相、无所有二三昧之前,是在未体证真实理性前;空是侧重在离欲无染,於境无碍。菩萨多修空住,无碍自在,不随世转,故能多多的利益众生。这如《增一阿含·序品》的启示说∶诸法甚深论空理,难明难了不可观;将来後进怀狐疑,此菩萨德不应弃。

这已露出声闻道的无常中心论而外,别有菩萨道以空为门的深义。一切佛法都向著空义进展,而空义又都趋向到菩萨法,这是论理必然的结果。还有,真谛译的《佛性论》说∶若依分别部说,一切凡圣众生,并以空为其本;所以凡圣众生,皆从空出故,空是佛性;佛性者即大涅盘。分别说部,有人说是属於大众系的多闻分别部;依玄奘译,就是大众系的说假部。佛性,在後代特别发挥,有种种异解,初期教中,把它解作一种成佛的可能性。分别说部谓「空是佛性」,成佛以空为可能性;如是,把成佛与菩萨行的「多住於空」,贯通起来了。在理论上说,空是平等无差别性的,依之可引发出两种思想∶一、「一切凡圣众生并以空为其本」,而在空性上是平等无差别的,所以应发平等大悲心去普济有情而植佛因,此後代所以有「法界」为无漏功德因之说。二、「凡圣众生皆从空出,空是佛性」,空是平等真理,一切众生在空性上平等无差别,而空性又是成佛的因,一切众生皆可成佛的一乘思想,是一呼即出了。这虽是後期佛教特别发挥的,但在菩萨道的发扬中,本就蕴含有这种倾向的。要成立菩萨道,在行为上是多住空门,在理论上以平等空理为基本,这是理论上的必然要求。

第三目 观行之所得
佛教,在阿恕迦王後佛弟子们的努力发扬开展中,一面做经典的整理工作,求圣教的量据。一面在内心体验,对「法」下考察的工夫。空义,也就是在法的体察下开展的。法的考察,有分别辨析与直觉体证的两种。在辨析方面说,假使是庸愚的人,以为一切是有的,自己所知的都是真实的,这当然用不著辨析。若智慧比较增胜的,则平常所谓实在的,他却不必以为实在,发觉执绳为蛇等错觉的认识,觉到我们一般认识不全是可靠的;於是以为世间最少有两类法∶自他先後所见皆如是不变的,是实在;自见他不见的,只是自己一时的错觉,假而不实的,这就渐渐发生假实不同的问题了。佛法对一切法的考察,「我我所无」,但名无实,这是佛在世已经明白标揭出来的。後代弟子们对法详细分析考察,又发现了更多的假法;从玄奘所判的六宗看来,假法是在一天天的扩大发展。佛灭初年,佛弟子的主张究竟如何,已不能详;但最初分裂的大众、分别说系,都否认了三世实有,而主张过未是假,唯现在有;後来,现在法中又把它分为假、实的二类。实有在天天缩小,假有在不断的扩大。假有虽还在世俗立言,但它与空有直接关系,因空寂的另一面就必是假有。所以,假有在引导佛法向空义进展上,是应该特别重视的。在修证体验方面说,《杂阿含》开示思惟无常法门,但也劝修空、无相、无所有三三昧。《中阿含》则在空定的渐离上,组织起三界的体系。修此定的,内心必然有一种诸法渐归於空的感觉;证得空寂解脱者,自更是体认到法法的寂灭不可得。佛弟子若重戒律或事相之禅的,则虽承认空,而可不必处处说空。阿恕王时的分别说系,表面上虽是重律系,但不久就大改变,注重到理论,与大众系合流。大众系,本是重经的一系,侧重理论是必然的。它重於直觉的、总略的,处处求其融通无碍,不务严格界限,理论都为总相的观察;由此倾向下去,自然与空义接近了。真谛传说∶一说部主张一切唯一假名,都无实体。现存大众系的大事,说十地中之第六地,也明白说一切法空。近译的《入中论》就谈到东山住部(案达罗学派)主张一切法空。这些部派,都是属於大众系的。偏重直觉的总相之空,可说接近於胜义空。再看西北印的思想,一切有系是重禅系,但不久也注重理论了。阿毗达磨多是繁琐的名相理论;就是经部师,传说也有庞大的经部毗婆沙的编集。不过这一切有系的理论,是以辨析的态度出发的,严辨一一法的界说,作一种繁衍的名相分别。从此中分化出的经部师,思想倾向到大众、分别说,接受了过未是假说,创树了无为无体说,也在一天天的向假有发展。假有的扩大,广泛的应用,结果也走上了空,可说是一种世俗的空。综合看,东南学派偏重空,西北学派偏重有。空,东南学派近於胜义空,西北学派近於世俗空。假有的发展扩大,终於到达一切法空;空得彻底究竟,又是法法如幻假有(故主空的案达罗学派,又可以承认一切法有)。东南与西北二学系,向著空有两极端发展,兜了一个大圈子,最後却又两相会面,终则综合会归到第三项,二谛之建立,二谛是佛法所常说的,《杂阿含》就早已有了「第一义」、「世俗」的名字。不过把它拿来广泛的应用,似乎是始於说假部。二谛,启示著法有常识的与特殊的两类,这是各家一致的说法。佛法的目的,就是在常识世俗上去体认特殊的胜义。

世俗有胜义空,是大乘二谛的一般意义;但从整个佛法的各方面看,不必都作如此解。有宗学者,不但世俗,就是胜义也以为要「有」才是谛;如《顺正理论》卷五八说∶ 非胜义空可名谛故。

空不能成谛,谛必是实有的,这是在法体实有观点上说的。不过,谛是确实不颠倒的意义;有的学派就认为∶确实是无的,能够如实不颠倒的知其无,也就是谛,所以空是可以安立为谛的。这种不同的解说,是因对认识论的意见不同所致。在认识论上,佛弟子们的主张可以分为两派。一派说∶认识的对象必是有的;有对象,我们才能够认识。不论是思辨的或直觉的认识,所认识到的必定是有;有时虽也认识到虚妄不实的,那只是认识的错误,不是对象没有。这近於有宗的见解。另一派以为∶对象的有无,常识还不能决定,须经过理智的推考;推考所得,知道认识的对象,有有的,也有无的;所以认识到的不必都是有,可以有无的在内。这见解可以引申到空宗。假使以为认识到的就是有的,问题只在认识是否有错误,决非没有;这是没有经过批判的独断的有。第二类,在对象上经过一番考察,才断定它是有是无,这是客观的批判的有。就在这认识论的思想不同上,影响到佛教对二谛空有见解的不同。

学派之初,二谛不必在空有上建立。大略说,有以假实为二谛,有以真妄为二谛,有以理事为二谛的三对。其中的意义,有很多可以相通的,而以真实(真妄二谛)或理性(理事二谛)为胜义者,最与空相近。

二谛,在学派的许多不同解说中,先拿有部所传说的谈谈。他们总括一切法为「有为法」与「无为法」,而依之建立二谛。《婆沙》卷七七说有四家的建立二谛,第四家是自宗主张的理事二谛,这与後来《俱舍》、《顺正理》所说的不同,其第一家,如论说∶有作是说∶於四谛中,前二谛是世俗谛,男女行住及瓶衣等世间现见诸世俗事,皆入苦集二谛中故。後二谛是胜义谛,诸出世间真实功德,皆入灭道二谛中故。

《顺正理论》卷五八,也说到这种主张。这以一般苦集相生的有漏因果为世俗谛。世俗,含有变迁的、虚伪的意思。「男女行住及瓶衣等」一切常识所见的世俗事,都是苦、集二谛法,都是变迁虚伪的,所以名为世俗谛。灭、道二谛,是无漏智所体证的境界,是「诸出世间」的「真实功德」,故是胜义谛。灭道是真,苦集是妄,所以这二谛是真妄的二谛;苦集是世间,灭道是出世,所以也就是世出世的二谛。它不是婆沙自宗的主张,与传说「俗妄真实」的说出世部思想相近。《异部宗轮论述记》传说出世部的主张说∶世间烦恼从颠倒起,此复生业,从业生果;世间诸法既颠倒生,颠倒不实,故世间法但有假名都无实体。出世之法非颠倒起,道及道果,皆是实有。

苦集从颠倒起,是虚幻无体的,故是世俗;灭道二谛不从颠倒起,是真实有的,故是胜义;这含有胜义谛是实有,世俗谛是无体的意思。

第二家的主张,如论云∶复有说者,於四谛中前三谛是世俗谛。┅┅世俗施设灭谛中有,是故灭谛亦名世俗。唯一道谛是胜义谛,世俗施设此中无故。

这以是否世俗言义施设来分别二谛,所以不但苦谛集谛是世俗,灭谛经中尝说它是「如城如宫」,也有世俗施设,还是世俗谛。只有道谛,「世俗施设此中无故」,才是胜义。《顺正理论》卷五八,也说有三谛世俗、一谛胜义的二谛论,不过它以是否有为生灭的意义来安立二谛,故说道为世俗,灭为胜义。如云∶有一类言∶三是世俗,有为皆是亡失法故。

《婆沙》引述的以道为胜义的二谛论,很有深义。灭谛是依缘起法建立的,就在「此生故彼生」的否定──「此灭故彼灭」上建立的,它只是世俗杂染因果的否定,不是世俗因果系列外别立的,就是经部也不以他为胜义。道谛则不同,它是在清净无漏的另一因果系上建立的。所以阿含在说缘起法则是真是实之外,又说八圣道支是古仙人道,也是真实的。大众系在「缘起无为」外又建立道支无为,因为它是与有漏杂染对立的另一系统的因果必然理则。《杂阿含》六三八经说,舍利弗般涅盘了,其弟子均头沙弥取舍利回只园,阿难看见了非常的悲伤,释尊安慰他,谓∶彼舍利弗,持所受戒身涅盘耶?定身、慧身、解脱身、解脱知见身涅盘耶?阿难白佛言∶不也。

舍利弗涅盘了,只是有漏因果的身心息灭,不是戒、定、慧、解脱、解脱知见的五分法身也灭无;这启示了「道是胜义」的思想,也就是後来无漏功德常住的思想本源。有漏因果可以否定,而戒定慧等无漏因果,究竟清净,本来常住,不可取消。这思想,学派中的大众系,很有所发挥。如传说是迦旃延创始的说假部,谓「道不可修,道不可坏」。《宗轮论述记》解释道∶一得以去,性相常住,无刹那灭,故不可坏。

道是本有的,常在的,只要经一种因缘方便,就可以显发出来,而且显发後不是刹那归於灭无的。南传《论事》第一九品第三、四章,说大众系案达罗学派的东山住部,主张「沙门果及道是无为」,以无漏因的道及无漏果的沙门果,都是常住无为的。这些,与此所说的「道是胜义」的见解相同,而且还是真常大乘无漏功德本有常住思想的前身。所不同的,後代的真常论者是综合了道与灭,不再将灭当作有漏的否定看(经过一切法空的融冶)。这「道是胜义」,是真实常住,虽只有这片言苹语,缺乏更多的资料,但已足以窥见它与後期真常大乘教的关系了。他以道谛为中心,成立无漏功德的实有常住,不以一切法空本性寂灭为胜义,与後期大乘有宗的不以性空为了义,是出发於同样的意境和要求。

《婆沙》引述以道谛为胜义的二谛论,很有意义,《顺正理论》所引述灭为胜义的二谛论,也很有深意。这家的意思说,有为生灭的可亡失法是世俗谛;苦集与道,虽有染净之别,其为无常亡失法,并无不同(後代有四智菩提也是无常生灭的一大主张),所以都是世俗谛。唯灭谛──灰身泯智的涅盘界,才是无为常住的究竟归宿,才是胜义;这应是上座系中「见灭得道」的见解。灭谛,就是择灭无为,这在有部等认为是实有,经部等认为非有,虽有诤论,照《顺正理论》卷四七所说的∶如正法中於涅盘体,虽有谓实谓非实异,而同许彼是常是寂故。灭谛是杂染不复现起,常寂而非变动的,实是大家共认的真理。从消极方面引发之,经过经部的「无为无实」,可以达法法皆空的大乘空宗,以遍一切法的空寂理性为胜义。从积极方面考察之,它是否定了杂染所开显的那内在的离言实性,是遍一切一味的妙有真常的空所显性;经过经部折衷有义而达大乘唯识学的思想。所以,无论以道为胜义,以灭为胜义,都是很有意义的。

《婆沙》引述第三家的二谛论,又把世俗扩大,主张四谛都是世俗,因为都是世俗施设的。不但灭谛有「如宫如城」的施设安立,就是道谛,经中也以沙门、婆罗门称之,也用如灯明等形容之。所以四谛都是施设安立的,唯有「法空非我」的理性,才是胜义。论云∶四谛皆是世俗谛摄。┅┅唯一切法空非我理,是胜义谛;空非我中,诸世俗事绝施设故。

这与空宗的思想相顺。「法空非我」,固可作我空与法空两种解释,但总相观之,是一切法空。一切有部说四谛各有四种理性──四谛十六行相,「空、非我」,只是苦谛「苦、空、无常、无我」四行相之二。其实不必如此,有部自宗也认为唯苦行相局在苦谛,无常已可通三谛,空无我是可遍通四谛的。所以空无我,是一切法最高级最普遍的理性,不同其馀通此不通彼有局限性的理性。不但大乘,小乘空宗学者也在事相的「安立四谛」外,又建立一个空性遍通的「平等四谛」;这也就是阿含法住智之通达四谛相,与涅盘智之体证遍一切法空寂性的差别。後代以一切法空为究竟了义的大乘,都与这「法空无我理是胜义谛」的思想有关。向来传说大众系的一说部,「说世出世法皆无实体但有假名」;世法是苦、集二谛,出世法是灭、道二谛,世出世法皆是假名无实,就与四谛皆是世俗施设的意义一样。所以这第三家四谛是世俗,法空非我是胜义的二谛论,近於一说部的主张。

第四家,《婆沙》自宗的主张说∶评曰∶应作是说∶四谛皆有世俗胜义。┅┅苦谛中有胜义谛者,谓苦、非常、空、非我理(馀三谛例此)。

这说,四谛的事相是世俗,十六行相的四谛理才是胜义。要通达此理,才能证得圣道。此十六行相(理),是殊「胜」智慧所观的特殊境界──「义」,故曰「胜义谛」。这里要知道,十六行相是共相,是此法与彼法的共通性;这共通性是不离於差别法,因差别的自相法,而显出的遍通的理性。所以这婆沙自宗,与上面第三家意义是很相近的。同以四谛的理性为胜义;所不同者,第三家说的是最高的普遍理性,婆沙自宗说的是随事差别的理性。他们同将胜义建立在圣人的特殊认识上,只因《婆沙》以「四谛渐现观」得道,故是十六行相随事差别的理性;假使他们能够主张观一灭谛得道,那必定会与第三家一样的建立在普遍理性上。

综上四家,都是以圣人特殊心境的特殊认识为胜义,都是在真妄或事理上安立的二谛。不过灭为胜义比较理性化(第三家与此相近),道为胜义的比较具体些。此不同,正如後代圆成实性单是空寂理,与包括波罗蜜等智功德的二者的不同。此二者的融合,就近於第一家了。这圣智境界为胜义谛的见解,直到佛元六世纪迦腻色迦王时编集《大毗婆沙》的法会上,大家还是共同的。《婆沙》虽是有宗思想高扬的极点,但其胜义谛的思想,还是与空宗的见解相近。不过,後来的有宗变了,大小乘的有宗都变了。这因为大乘空宗发扬皇厉,危及有宗的存在,使他们不能不改变其二谛论以自固其壁垒。这在《俱舍》、《顺正理论》时代,已成为西北印学者的共同趋势了。我们且看他们的解说吧!

《顺正理论》卷五十八叙述好多种的二谛论,其前二说已见上文。第三说云∶有言∶二谛约教有别∶谓诸宣说补特伽罗城园林等相应言教,皆世俗摄。

┅┅诸有宣说蕴处界等相应言教,皆胜义摄。此为诠辩诸法实相,破坏一合有情相等;能诠真理,故名为谛。

这二谛,就是假名与实相的不同。补特伽罗城园林等假名法是世俗谛,蕴处界等实相法是胜义谛。蕴等诸法为何可以称为胜义谛?论说∶一、因为他是诸法的实相;二、他可以破除我见。这二谛,已不是真妄或理事的二谛,已不谈圣人体证的境界了,已渐与後期有部的思想接近了。第四,正理论主叙述自宗的主张说∶於色诸和合聚破为细分,彼觉便无,名世俗谛,犹如瓶等。┅┅有和合聚,虽破为多,彼觉非无,犹如水等。若以胜慧析除馀法,彼觉方无,亦世俗谛。┅┅若物异此,名胜义谛,谓彼物觉,彼破不无,及慧析馀,彼觉仍有,名胜义谛。

《显宗论》卷二九有同样的文句,《俱舍论》卷二二也说有这种意思。这从认识的立场,说明所认识的法,可以分为两类∶一是假名的,或如军林瓶衣,在物的本身上分析,就要失其存在。这是假名法,就是世俗谛。或如水等,经过常识胜慧的分析,也不失其存在的;这一一法的真实自相,才是胜义谛。自相有的是胜义,假名有的是世俗,这二谛,全在假实的意义上安立。如是,与「一切法空非我为胜义」者,到此始邈不相及。後代瑜伽者与中观者诤论的依他世俗缘起也是胜义有的主张,就是承袭这後起有部学者的思想。古代的二谛论,都是从真妄或理事上安立的,就是我国从前的毗昙宗,还是说的理事二谛;古代,绝没有在庸俗的心境上说胜义谛的,有部正统的迦湿弥罗毗婆沙师也还是如此。这并不是说假名与自相的分别是後起的;有部主张一切法最後的单元是实相有,一合相是假名有,这是他们固有的思想,但假名有与实相有并不就是世俗谛与胜义谛。把二者配合起来说,在婆沙以後。

上面说的,都是总依有为无为的一切法而安立的二谛。另有些学者,如经部师,则专在缘生有为法上安立二谛。这思想也很有意义。无为,在佛陀是约一切法的寂灭不生而说的,它只是一切法的否定;所以唯是一切有为法,才是有的,才可以安立二谛。无为是法的常寂理性,虽也称之曰「法」,而实是非有的寂灭。在思想比较纯朴的经部师,重视佛法的根本,所以专在有为法上安立二谛。如《顺正理论》卷五八,叙述上座室利逻多计云∶又彼(上座)自说二谛相言∶若於多物施设为有,名为世俗;但於一物施设为有,名为胜义。又细分别所目法时,便失本名,名为世俗;若细分别所目法时,不失本名,名为胜义。

这还是有宗之流的假实二谛;经部出自有部,所以还是采用有部的假实二谛。不同的∶经部认为无为是有为的否定,没有实在性的,於是安立二谛时,专谈有为的苦、集、道三谛,如《顺正理论》云∶上座作如是言∶三谛皆通世俗胜义。谓一苦谛,假是世俗,所依实物名为胜义。集谛、道谛,例亦应然。

苦集与道,虽有染净之别,其为有为则无不同;所以三者的自相有者是胜义谛,假名有者是世俗谛,都可以通於二谛。灭谛呢?论文接著说∶唯灭谛体不可说故,同诸无记,不可说有。

外道问佛「世间有边无边」等的十四个问题,释尊都置之不答。为什麽?因外道问的「世间」、「如来」、「命」、「身」,意许著我我所;佛教根本否认其存在,没有的法,怎能说其如此如彼,所以「无故不记」。无为法,在经部看来,只是有为的否定,同十四无记法一样的根本没有,连「假有」也谈不上,只是名字安立而已。假实都不可说,所以是二谛所不立的。这思想很近於理事二谛;理事二谛,或以灭谛为胜义,馀三为世俗;或以法空无我为胜义,四谛为世俗;都将不可得的空寂理性与一般法相对起来,作另一种看法。现在,经部将灭谛当作空寂理性,置之有为的胜义世俗以外,其观点岂不与理事二谛说的相近吗?

《瑜伽师地论》卷九二(摄事分,即杂阿含摩怛理迦)也有与这思想类似的一段文。论文在讨论初果圣者「见法知法」,所见所知的是什麽法?谓有有为法见与无为法见的二种;这样谈到了有为的二谛∶有为法见者,谓如有一於谛依处及谛自性皆如实知。云何名为谛所依处?

谓名色及人天等有情数物。┅┅云何世俗谛?谓即於彼谛所依处,假想安立我;┅┅又自称言我眼见色┅┅乃至如是寿量边际;┅┅当知此中唯是假想,唯假自称,唯假言说;所有性相作用差别,名世俗谛。云何胜义谛?谓即於彼谛所依处,有无常性,广说乃至有缘生性(可例加「有有为性,有寂灭性」等)。

於名色──蕴处界等有情活动具体法(谛所依处),从其和合假聚的我我所园林等、我眼见色等假名法的意义,叫「世俗谛」;从其缘生、无常、无我、空寂理性的意义,叫「胜义谛」。这二谛,也同经部在有为法上安立的,不过是理事二谛,不同经部的假实二谛。同时,经部以具体事的假实安立二谛;瑜伽将事上的假名立为世俗谛,胜义又建立在无常等理性上,各向一边安立去了,把这事上可认为实相的蕴处界等法(名色),置而不谈,只叫它做「谛所依处」,为安立二谛所依的,本身却不是二谛(也可说随二谛摄)。二谛,是约法上的两种性质分的,法的本身则不谈二谛──这都是有为法见。无为法见者,论云∶无为法见,谓即於彼谛所依处,已得二种谛善巧者,由此善巧增上力故,於一切依等尽涅盘,深见寂静,其心趣入。

善巧二谛,见一切法寂静,体悟到涅盘智,叫无为法见。可以说,有为法见即法住智,无为法见即涅盘智。这在二谛外另立无为法见,说胜义谛只是有为法的理,此外深入涅盘智的时候,有著一种更深刻更高级的理境在,很可以引发出三谛的思想。这样比较考察之下,各家所说的胜义谛,或是世俗法的实在,或是世俗法的否定,或在世俗法否定之上别有更深刻的建立;它的不同,将要影响到後代胜义空胜义有的见解的不同。

这种种二谛说,都只是一重二谛。一重二谛,在正理论师是感到困难的。因古代说的是理事二谛,现在说假实二谛,与之相违;今说是胜义的实相法,多分是事,在古说中还属於世俗。经部师曾力予批评,依有部见解,五识都能缘得法的自相;就是意识,在现量正确的时候,也能缘得法尘自相;自相有的就是胜义,就应都能见得胜义谛!凡夫既见到胜义,为何不得解脱呢?经部师反对有部说∶凡夫所见是有错误,不能尽见实在的!正理论师的假实二谛,於实相立为胜义,却不承认见胜义可以证圣,为会通此违,在卷五二里说∶胜义谛的实在法中,有自相共相二种∶凡夫六识,只能见法自相,须进观其共相理性,才能引发圣道,得圣智。这样与理事二谛贯通一下,才把困难勉强解决了。因此,单纯的假实二谛,是不足以分别凡圣的。到了成实论主诃梨跋摩,他学过有部,学过大众部,又采取经部的思想,出入诸家,另成系统,调和各种二谛论,立为二重二谛。其第一重,如《成实论》卷一一说∶又佛说二谛∶真谛、俗谛。真谛谓色等法及泥洹。(论立色、香、味、触、心、无表色、涅盘七种,为一切法的实在单元)。俗谛谓但假名无有自体,如色等因缘成瓶,五阴因缘成人。

这是假实二谛。色等七种实在单元是胜义,假合的人或柱是假名的世俗。同经部有部所说的一样。不过,他又说∶常人只见到和集的假相而已,不能见到实在的胜义;能够见到七元实在法,已经是灭假名而得无我见的圣者了,这已克服了有部的困难了。其第二重二谛,如论卷一二说∶五阴实无,以世谛故有。┅┅第一义者,所谓色空无所有,乃至识空无所有。┅┅又见灭谛故,说名得道,故知灭是第一义有,非诸阴也。

五蕴都是无自体的;上面第一重说的胜义有自相,只是世谛之有,非真胜义。真胜义谛是空无所有的,是四谛中的灭谛;要见灭谛理,得了圣道,才是真见胜义。这与有为(苦集道)无为(灭)安立的真妄二谛论相合。二重二谛,综合了假实、真妄两对二谛,采取经部之说而超越之,更与大众系的思想贯通,安立第重。二重之中,五蕴诸法说是实有单元,今又说是俗有真空。灭谛(泥洹),说是胜义有,又说是空无所有,不相矛盾吗?不,这二重是约不同的立场、不同的见地说的;在较初步的认识上(以法心灭假名心),可有一种胜义与世俗;在更进一步的阶段上(以空心灭法心),可以又得另一种见解。他把诸家之说,贯串在一个历程上。在声闻佛教里,《成实论》是一个综合诸家而很出色的思想。

声闻教中,在法上安立的二谛,总不出上述的几种。不过,另有一种约慧安立的。所取境,必有能取的智;智不同,也影响到境;所以可以依智来安立二谛。如《分别缘起初胜法门经》说∶若法住智所行境界,是世俗谛。若自内证最胜义智所行境界、非安立智所行境界,名胜义谛。

又《俱舍论》卷二二,引证经部先轨范师所说的二谛论,也是约智安立的。如云∶如出世智,及此後得世间正智所取诸法,名胜义谛;如此馀智所取诸法,名世俗谛。

《分别缘起初胜法门经》属於声闻藏,但不是四阿含所有的;应是西北方声闻学者综合各种思想的作品,与经部近。先代轨范师,是以经部而折衷毗昙的学者。所以,二者都属於西北印一切有系的思想,但见解上也略有不同。《分别缘起初胜法门经》以为凡是法住智所缘的,都是世俗谛;不但一切差别事相,就是通达缘起的普遍理则,也还是世俗谛。不问所通达的是理是事,只要是安立名相的法住智所缘,皆属世俗;非安立的涅盘智,所缘的内证离言法性,才是胜义。这是综贯理事与真妄的二种二谛。这二谛,都是圣者境界,涅盘智境固无论了,法住智最少也须具闻思慧才能得到,绝非常人可了。不过在贤圣智境的知解与证会的不同,分为二谛;可名曰离言依言或安立非安立的二谛。先轨范师,以出世无漏根本智与後得智所缘的都是胜义,包括了圣者所通达的理和事。凡夫与圣者俗智所缘的,叫做世俗。如是,胜义谛被扩大,世俗谛被降低了。这是二者的不同。圣者不但通达胜义理性,由根本圣智所引发以通达安立名相的世俗智,也是与凡夫不同的。反之,圣者也有有漏心心所,它的缘境也有与凡夫共同的。依圣者的智境而贯彻到凡圣同异点上,就如先轨范师所说。《分别缘起经》,却是专从贤圣智境著眼,这无怪有此不同了。

从上面种种所说的看来,二谛不出假实、真妄、理事三对,或加安立非安立一对。我们了解了二谛论的种种不同,对唯识学者四重二谛的思想渊源,与其组织力之伟大,当可帮助理解不少。

第二节 实相与假名
第一项 有如实知有·无如实知无
「假名与实相」,名义的范围通得很广;现在所要说明的,指一切有部所谓的「假名有」与「自相有」(实相),即一切学派在世俗法上的假实分别。至於胜义空有问题,留待下面再说。

这一项为什麽叫「有如实知有、无如实知无」呢?记得初学佛时,读到这两句,不知究作何解?有的,如实了知其有;无的,如实了知其无──这是一解。但又可将每句第一个字的「有」「无」,作有没有解∶只有「如实知有」,没有什麽「如实知无」的。同样的字句,作两面的解释都说得通,但意义却大大的不同了。後来,多读些经论,才知道这正是佛法诤论的根本问题。

这两句话,学派佛教里都是在讨论三世有无的时候说到,是诤论认识论上的知有或知无。详细的辨说,可读《顺正理论》卷一九、卷五○,《成实论》卷二,《俱舍论》卷二○等。现在只从这些理论中抽出一些重要的观念谈谈,不去详引了。上面曾说过,因认识论的不同,可以影响到二谛论等一切的不同。学派佛教对於认识对象的有无,有两种见解。第一派,如萨婆多部等,说「有」,就是以「可认识」为定义,如《顺正理论》卷五○云∶为境生觉,是真有相。

这是说,只要为心识的所缘,能够生起认识觉了的,其所认识到的,决定有真实相存在。《成实论》卷二也说∶知所行处,名曰有相。

所认识的必定是有,其理由,有部各论典里都说到,现在总括为四点来说。一、知必有所知──凡是有认识活动,必定有所认识的对象,这对象必定是实在的,不然就不成其为认识。所谓识生必有所缘相是。二、待缘方有知──认识的生起必有所缘的对象,也是「缘」的一种(所缘缘)。有所缘对象,才能生起认识;所缘对象,既具足引发认识作用的力量,可见是实有的。三、待缘知有异--认识到的青与红的不同,必是所认识对象「有」得不同;有的才可以分别差异,无的如何可说有差别呢?因「有」之种种不同,故生起种种不同的认识,可见对象是有的。四、境有乃起疑──认识时有疑惑;必定是在有上没有认识清楚;没有的决定不会起疑。如在光线不足的环境下,必定要有一条实在的盘绳,认识不清楚,才会生起是绳是蛇的疑惑;没有绳,蛇的疑惑根本就无从生起。由这种种理由,所以《成实论》卷二下个论断说∶若知则不无,若无则不知。

第二派,像经部师,有著另一种思想,以为认识到的对象,不必尽皆是有,可以有,也可以无。这思想,很早就存在了,因这是在讨论过未有无时提出的,而过未有无之诤,在最初根本上座、大众二部分化时就发生了的。认识对象之有无,是佛教的根本问题。不过,详细的诤辨,要到出自一切有系而力反一切有思想的经部譬喻师,才重视这一论题。《大毗婆沙论》卷四四叙他的计执云∶譬喻者彼作是说∶若缘幻事,健达缚城、及旋火轮、鹿爱等智,皆缘无境。

知识可以缘到幻事、乾城等,可见所识的可以通於无;对象虽无,还是可以成为认识。所以他主张的「无」,与有部的定义不同,「无」,不是什麽也没有。所认识可通於无,其理由,概括论之,可有两点。一、无而见有──本来没有的,我们可以似乎见有;如旋火轮,本来没有轮,只是一枝香,可是在迅速的旋转下,可成为一种轮的形状,可见所认识的不尽是有。「舟行岸移,云驶月运」等,也是此类。二、知其为无──如问∶此处有物吗?答∶无。能够知道此处无物而答之,必是认识上已认识到「没有」。譬喻师就用这两种理由成立其「识可缘无」的理论。不过,不是说一切所认识的都无;是说,所认识到的,固然有「有的」,而也有「无的」,不必固执谓一切所知皆是有。这样,《成实论》卷二结论说∶识法,有则知有,无则知无。

这就是学派佛教两种认识论的基本见解与其理由。

经部「识可缘无」的主张,对有部成立所缘必有的四种理由,必须为之解释,才可以成立自己。总括有部「知必有所知」、「待缘方有知」、「待缘知有异」的前三理由,答覆一句说∶缘无可以知。这可以由两点来成立∶一、无缘而知,没有所缘,还是可以认识,如《成实论》卷二说∶诸法实相,离诸相故,不名为缘。

诸法的实相,一切不可得,对它的认识,就是没有所缘相的。涅盘,经部师认为就是无相界,不能说它如此如彼;那麽,证会这涅盘的智慧,就是无所缘相了。所以,没有所缘的对象,还是可以有知──认识的。这见解,有部当然不承认,因为他们说涅盘的择灭无为,是别有实体的,还是有所缘而知。不过在经部的体系下是很重要的见解,而且是後来一般大乘共同重视的见解。一切法不可得、绝无能所自性的大乘空宗不必说了,就是大乘有宗的唯识家,也都认为所取相只是心识上浮现的影像,不是实在的。二、所缘无实,有部他们以为缘无即不成为缘,所以是不能缘假名法的。但在经部师则认为假名无实的法,是可以作所缘而生起认识的。《顺正理论》卷一九叙计云∶都无所缘;┅┅非唯缘有。

这意思说,虽然有所缘相,但不必尽是实有的;假名不实的法,还是可以作所缘而生认识的;如旋火轮的轮相,认识的所缘上有,但除了一枝香而外,是没有轮的实体的;轮体虽无,还是可以作所缘而生起轮的认识。所以「缘无可以知」。

其次,答覆有部第四「境有乃起疑」的理由,如《成实论》卷二说∶若疑为有为无,则有无缘知也。

正怀疑的时候,对所缘还没有确定它是有是无,所以正可由心上的疑有疑无,证明对象可有可无,不见得全是有的,故心是可以缘无的。有部说,能够起疑,可见境有;现在说,能够疑无,可见境可以无;正是针锋相对的结论。

许「识可缘无」的经部师等,在解释了有部他们成立「所缘必有」的理由以後,可以反难有部说∶「非有」的法,内心如实认识其非有,这在我们肯定必有无缘之知者看,「非有」就是我们的所知,不成问题;你们以为所缘必有,这「非有之知」的所缘究竟是什麽呢?如《顺正理论》第五○卷举经部师(上座)的问难云∶又於「非有」,了知为无,此觉以何为所缘境?又若缘声先非有者,此能缘觉为何所缘?

又《俱舍论》卷二○也举过经部师同样的抨击。《瑜伽师地论》第六卷,在批评十六种异计中,那「以可知故」的理由成立过未世有的异计时,对这有著较详细的评破。如云∶此取无(之)觉,为作有行、为作无行?若作有行,取无之觉而作有行,不应道理。若作无行者,┅┅为缘有事转、为缘无事转?若缘有事转者,无行之觉缘有事转,不应道理。若缘无事转者,无缘无觉,不应道理。

这设双关问道∶认识是没有的这种认识,心上起的是有的行相、还是无的行相?取无之觉而起有的行相,当然说不通,所以是起无的行相的。进而追问道∶心上所起无的行相,所缘的对象是有是无呢?行相所缘不应相违,「无行之觉缘有事转,不应道理」。所缘是无,那麽,应该是有「缘无」的认识了。这由行相所缘两步次第设双关问难,逼使对方承认有缘无的认识。又,《瑜伽》卷五二也有成立缘无认识的五个理由,如云∶无性,非有为摄,非无为摄。

「无性」、「无我」等这些否定有的认识,其所缘的对象,既不能说是有为法摄,因为他是有为的否定;又不能说是无为法摄,因为这还不是亲切体认到无为理性;而除了有为、无为之外,又再没有第三类法,可见这认识是缘无的认识。上述的种种认识,各方推察其所缘对象,都是假名不实或全无其法的,但事实上却又可以生起认识来;这在认定所缘必有的有部师,是很难答覆的问题。

有部虽然以为所缘必有,但对错乱认识的不实,还是不能否认。因如「火轮」、「二月」等错乱境相,一定要说是实有,是违反常识世间的。所以,在这上面,亦须指出其错误,确是无实而错见为有的。不过有部以为「假必依实」,不能凭空的假;认识行相尽管是颠倒错误,错误的内在,还是依据一个实有法而现起的。如见第二月的认识,在经部师等,以为这所缘是无的。《顺正理论》卷五○则说∶五识缘得的,全是法的自相,他是不会错的,所以眼识上并没有见到二月;只因眼有眩翳等的病态,发识不明,生起错觉,由第六意识分别它以为是二月。同时,第二月依实在的第一月生起的,在假依於实的见解下,认识尽管错误,所缘还是有的。如论中这样说∶谓眼识生,但见一月;由根变异,发识不明,迷乱觉生,谓有多月。非谓此觉缘非有生,即以月轮为所缘境。

有部对於认识与对象不相符的事实,大概是用两种理由来解说∶一是心想颠倒,将无实的认为实在。一是心的胜解力造成的,如修不净观或十遍处定,依少分青相,可以遍观到四维上下都全是青相;这当然与事实不符,但不是错乱颠倒,也不全是出於内心的虚构,它还是有其对象上少分青的一点根据,只由胜解力把它扩大而已。遍青,是依少分青而生起的;所以认识与对象的不符尽可承认,却不是没有对象。这是有部的一种答覆。同时,他们对经部师及《瑜伽论》「知无」认识以什麽为所缘的责难,也有其答覆。《成实论》谓「见相违相故」;《顺正理论》有著更明白的解说,如云∶此缘遮有能诠而生,非即以无为所缘境。┅┅於非有能诠名言,若了觉生,便作无解,是故此觉非缘无生。

「知无」的认识,是以「遮有能诠」──属於不相应行的「名身」为所缘而生起的。有部认为不相应行法还是实有体性,所以这知无的认识还是实有所缘对象的。在这里,有部达到了彻底的实在论,不但肯定面的法是实在的,就是否定面的法,如「非得」以及这里所谓的「遮有能诠」等,也都许其实有自体。西洋哲学中的新实在论,也有主张有的是实在,非有的也是实在的思想,与有部很接近。这有部的思想,是在论辨中渐次发展周密的;最初认为识缘自相为有,火轮等错觉为无;後来在经部师的责难下,又进一步说明否认的实有能诠「名」为所缘境,而贯彻其所缘必有的主张。不过,在经部等看来,「知无」的无,直接就是对象的无,无就是无,所见非实的,不容执以为有,所以《俱舍论》说∶若谓即缘彼名为境,是则应拨彼名为无。

无的,能否认识得到,是学派中很重要的诤论。如经部等容许知无的,确是空义开展的重要理论。研究其根本差别所在,是对「有」的看法不同。所缘有宗说有就是存在,是独断的;所缘无宗则是批判的,认为对象的「有」,认识时并不能了解,须经过一番判断的。如《成实论》卷二说∶是识但能识尘,不辨有无。

所缘有宗的成立其有,不单在所缘相上,必定推到所缘相所依托的法上去。他由存在的观点出发,不以所缘为对象,由所缘而推其内在所依的实体。所缘无宗,则专在认识所缘上判断,无的则如实说它是无。是不是专在所缘上判断有无,是二者很重要的一个差异点;後代大乘空有之诤,问题也还在此。

又,有宗推论到所缘相内在所依的实在,但错乱觉的,还是认为是无。如「我我所觉」的所缘,承认是无而须破除的;那麽,这错误的认识、知无的认识等,都必须归结到心的行相上去。错乱之无,是内心错误造成的,不是外境不实。

有部他们说梦境是有的,如梦见一个人头上生角,这当然是错误是不会有的;但各别的人头与角,是实有的。综合的错误,是内心造成的,还是有他各别的实在所依。所以一切有部,正面看他是在尽力发挥其实在论;从另一面看,他是个心理主义者,在错乱行相范围的扩大发展之下,它可以走到唯心论的境域里去。反之,容有知无者,对象之无确实是无,错误不必建立在内心行相上,幻妄的所缘相本身,非有现有的,不必安立在心或名上,对象当体就可安立,所以不必走上唯心。大小空有的思想,在错综的交流著。

第二项 假名有
第一目 辨假有
说假名必然牵连到实相,说实相也必然关涉到假有;假名与实相,本来是无法划然地分开说明的。不过,现在以假名有为讨论中心,而附带的说到实相。在这假名有的说明中,先正说假名有,其次再谈假有之我。

「假名有」这名辞,佛世时就已经有了,不过後代各宗各派的解说有著很大的不同。且先谈谈一切有部的解说。他们对於假有偏重在和合假。他们说∶一一法的自性是真实,自性和合现起的一切现象活动才是假有。因他们只注重这和合假,所以其假有范围很狭小;别的部派说的假有法,有许多在有部看来是实有的。佛说假有的本义,如说五蕴和合所以无我,我是假有;如是推之园林等法,亦复以和合故是假有法。这可说是佛法假有的基本观念。时代略後所说的,如经部等,说有为的一分与无为法都是假有的,扩大了假有;其假有的定义,自也非「和合假」所能范围的了。有部固守古义,不变其「和合假」的思想,这从《大毗婆沙》所表现的看,是很显然的。

《婆沙》第九卷叙述「有」的三种主张;第一种说∶然诸有者,有说二种∶一实物有,谓蕴界等。二施设有,谓男女等。 实物有就是蕴等一一诸法的真实自性。施设有就是诸法自性和合施设的和合假有。这可说是有部对「有」的根本思想。第二种主张,分为相待有、和合有、时分有三种;这三种有,是摄一切有不尽的,因为可疑,暂且置之不谈。第三种主张,分为五种有,论云∶有说五种∶一名有,谓龟毛兔角空花鬘等。二实有,谓一切法各住自性。三假有,谓瓶衣车乘军林舍等。四和合有,谓於诸蕴和合施设补特伽罗。五相待有,谓此彼岸长短事等。此中第二实有,就是诸法自性的「实物有」;而将「施设有」约有情与无情分别为和合有与假有两种。所以,有部最初主张的「有」,还是实有与假有的两种;不过在假有上约各种不同的意义,安立各种不同的名字而已。《大智度论》所引说的有,大体还是这样。现在单提出第四五蕴和合为我之「和合有」与第三多树立为假林之「假有」的两种说一说。由上文看来我们大概知道,有部说的假有,与经部等很有不同,

现在且分四点来说明∶

第一、假必依实∶《顺正理论》卷一三对经部的假法,下个以何为依的责问∶未知何法为假所依?非离假依,可有假法。离开了假所依的实性,假法不能建立,这思想,大乘瑜伽学者是很肯定的袭用了的。

第二、假无自性∶假名无自性,不单是大乘空宗的名字,小乘有部里早已有了,不过他们应用这名辞的含义,范围很局小。《顺正理论》卷一三说∶是假有法宁求自性?然诸刹那展转相似,因果相继,诸行感赴,连环无断,说名相续。假有法是不能寻求自性的,只有在色香味触等一一实有法上,才有自性可寻;假有法绝无自性可说,它只是实法和合下发其活动作用,成为刹那展转的因果相生相续。虽约其作用的前後刹那相似相续,也叫做有,但是假名有,要把它当实物有法一样的寻求自性,是错误的;必要寻求自性,则一切实有法各各安住自性,三世一如,因果相续就不能安立了。所以,有部也说假无自性,但他是说∶假的法无有自性,另自有实有自性者在,不是法法都是假,故也不是法法都无自性。他们说的这「自性」,就是真实有,就是一一法的自体;《婆沙》卷七六说它有种种异名∶「如说自性,我,物,自体,相,分,本性,应知亦尔」。这与後代大乘中观师所无的「自性」,是一样的。

第三、假无自性而不可无∶如《正理》卷五八,《显宗》卷二九云∶世俗自体为有为无?┅┅此应决定判言是有。以彼尊者世友说言∶无倒显义名,是世俗谛。此名所显义,是胜义谛。┅┅即胜义中依少别理立为世俗,非由体异。所以尔者,名是言依,随世俗情流布性故。┅┅即依胜义是有义中,约少分理名世俗谛,约少别理名胜义谛。谓无简别总相所取,一合相理,名世俗谛;若有简别别相所取,或类或物,名胜义谛。由此可见到他们的二谛观。他们引世友的说法∶凡是名相安立表示所依止的,只要正确不谬的就是实有的胜义。依名相安立上说,就是假名的世俗。这假名与世俗、实有与胜义,是一致了的。有部的假实二谛,就是从世友的见解引发出来的。有部他们,以为「有」就是一个胜义有,不过约不同的意义,别安立为假名有;离言非安立的法体,各住自相,本来就是实有,不是本无今有,有已还无。由种种因缘引发起用,在用的已灭、正住、未生,安立过去现在未来。在这作用的因果相应和合中,呈现有一切具体活动,我们一般人认识到的,即此总合相,我们认识时都已经是安立名相的了;这安立名相的一合相,就是世俗的假名有。可说∶总相不分别,是世俗;分析到一一的真实,是胜义。其实,二者只是一个真实有,假名有只是在真实的法体相续起用上安立的,结果还是归到真实有。

第四、执假有为自性实有,是行相颠倒∶假有虽然还是有,但是不离真实自性的有;是自性的因果作用之和合假;若把这和合假当如自性一样的实在看,则是错误。《顺正理论》卷五○举「我」的譬喻来说明∶我觉即缘色等蕴为境故。唯有行相非我谓我颠倒而生,非谓所缘亦有颠倒。如「我觉」,我是五蕴和合的一合相,是假名有,不是真实有;我们的认识缘到这五蕴聚,就执有一合相整体实有的我,这是认识行相的颠倒错误。假名有之「有」,是依真实有建立的,它不能像自性一样的有。总之,一切有部说的「有」,只是一种真实有;约起用活动,立之为假名有;终在假实二谛强化之下,假名与实有,与世俗与胜义二谛合流了。《顺正理论》卷二说∶世起想名,无有决定,故对法者随世想名示现地等衣等差别。又实有物,非世共成。世所共成皆是假有。他们既说假有无性,又说执著假有是错误,终则归结到假有的内在就是实有。无,有部并非不承认,如《顺正理论》卷一五曾分别四种无∶诸所言无,义有多种∶未生,已灭,毕竟,互无。毕竟无,即龟毛兔角等毕竟没有的。互无,即此色法上无彼心法作用等。未生无、已灭无,即过去法与未来法。一切有者,从「有」的观念出发说无,其未生无已灭无,并不是法体没有,只是约没有作用叫做「无」,其无结果还是有。所以,他们又综合为四种有,如《正理》卷五○云∶总集一切说有言教略有四种∶一实物有,二缘合有,三成就有,四因性有。这四有中的後三种,只是在实物有的作用上分别安立的。故假名有(缘合有)归结还是实有;不是说「假有」,就是什麽也没有。所以,我们在经论中看到「假名有」的名字时,应该注意其不同的诠义,不可笼统地一概论之。上面检讨一切有部的假有说;以下我们来看看经部譬喻师的假有思想吧!假有性空的开发者,本是大众分别说系;不过他们的理论解说,在现存的声闻藏文献中,得不到详细的资料。唯有经部譬喻师,出自有部,而接受大众分别说系的思想,於假有义多所阐发;文献中介绍的也不少,是值得一论的。经部的假有论,侧重在认识论的立场上,作理论的辨析,与一切有部同;这是西北印学派的作风。中南印的大众分别说系,虽是假有义的阐发者,然多为直觉的说明,少作严密的推理建立。

经部思想的演进,可分作好几个阶段,这里简单的约两个时期来说明。
第一,从《大毗婆沙论》里所介绍的经部譬喻师初期思想去考察∶这时期,譬喻师的基本思想已成立,而未经开发圆满。其假有义,还是建立在认识上的缘无之知(婆沙卷四四),主张化像、梦境等非实有。化像、梦境的假有,本是常人所容易发现的,所以假有论应以过未无实为要义,但在《婆沙论》中还没有明白的文证说譬喻师是如此主张的。当时他的另一重要理论为「境相非实有」;如《婆沙》卷五六,在比较犊子、有部、譬喻师三家对於「我」、「能系结」(烦恼)、「所系事」(烦恼所著境)三法假实的见解时说道∶譬喻者说∶能系结是实,所系事是假,补特伽罗亦假。┅┅彼说∶有染与无染,境不决定,故知境非实。犊子部主张有我,故说三法皆实;一切有部主张法有我无,所以说二法(除我)是实;经部譬喻师则谓只有能系结是实,所系境事是假有不实的。能系结──烦恼,是属於心的;所著境无,而能系的心法有,可说是「心有境空」的唯心思想的创说者。《婆沙》所叙譬喻师的假有思想只及於此。(不相应行假有等姑且不谈)。

第二,从《俱舍》、《正理论》中所介绍的去考察世亲时代譬喻师的假有思想∶这时,他鲜明的揭出过未无体的主张,一面承受婆沙时代的「所系事假」,强调了境界非实,并且进立「根非实有」的主张;与大众系中说假部「十二处非真实」(异部宗轮论)的见解相同。过未无体,这里且暂置勿论,单对於「根境无实」的主张检讨一下。境为什麽非实有呢?婆沙时代的譬喻者只说∶因为由各人的观感不同,境界也就跟著不同,可见不是实有的。除此,没有什麽其他的说明。如该论卷五六引述譬喻者的一个比喻说∶谓如有一端正女人,种种庄严来入众会,有见起敬,有见起贪,有见起嗔,有见起嫉,有见起厌,有见起悲,有见生舍。应知此中,子见起敬,诸耽欲者见而起贪,诸怨憎者见而起嗔,诸同夫者见而起嫉,诸有修习不净观者见而起厌,诸离欲仙见起悲悯,┅┅诸阿罗汉见而生舍。由此故知,境无实体。

这从各人对境界印象观感不同,引发心理情绪也不同,而用以说明境界的没有实体。一切有部以为,认识时生起好感,是对象中有著实在的清净分;生起恶感,是对象中有著实在的不净分。经部则谓对象是没有固定实在性的,好感恶感等,全为主观心理的关系。这一思想,只由主观心理去说明,由於内心对烦恼的离染不离染,及离染的程度不同,境界就不决定,是出发於实践体验而说明的;还没有达到直从境相本身以说明它的假有不实。

这境相不实的思想,到《顺正理》时代,便有详细的发挥,如该论卷五三说∶譬喻部师作如是说∶由分别力苦乐生故,知诸境界体不成实。┅┅又如净秽不成实故,谓别生趣同分有情,於一事中取净秽异;既净秽相非定可得,故无成实净秽二境。

此中第一点是继承《婆沙》所说的情绪不定论。第二点,净秽二境不实,是新发挥的。异趣有情,因为各各业力不同,在同一境界上,各各所见或净或秽大不相同;如一河水,「天见宝庄严,人见为清水,鱼见为窟宅,鬼见为脓血」。後代唯识家常常引用一境四心来证明唯心无境,也不出此理。经部虽没有像唯识学那样强调唯心,而引为境界不实的理由是同的。依此理,如火由色触二种极微合成,水由色香味触四种极微合成,水与火,在构成的本质上看,是截然不同的;但在同一境界上,人见为水,鬼见则为火,对象到底是二微合成之火,抑是四微合成之水呢?由此净秽不定而引发的境相不实论,是由一般共许的事实而推论到的,给予後代境空心有论的影响,确实是很大。

这时期的经部譬喻师,不但主张境相不实,连「根」也否认其实在;这,必须别用理由成立。这理由,已不在主观心理上解说,是在根境本身上直接指出其不实。这与有部的见解,是大大不同了。如《正理》叙其计云∶上座作如是言∶五识依缘俱非实有,极微一一不成所依所缘事故。┅┅极微一一各住,无依缘用;众多和集,此用亦无。(卷四)

上座┅┅作如是说∶眼等五根唯世俗有。┅┅五根所发识,唯缘世俗有,无分别故,犹如明镜照众色像。(卷二六)
经部的意思说∶根是识的所依,境是识的所缘;根境之得名为根境,就正因为是识的依缘。可是在依根发识的时候,一一单独的极微是不能发识;具足发识能力的根,是众微的和合聚。和合的是假有的,原则上是大家承认的。现在,根之名为根的发识作用,非一一极微的法体所有,也不在众微和合上,所以根不是实有的。境也是如此,一一极微是见闻所不到的,不能作识的所缘境;识所缘到的是众微和合相;众微和合既是假相,识所缘的境当然是假而非实的。这是在依缘作用是和合缘有的思想上建立的;从前五识境是众微和合假有,推论到五色根亦是众微和合的;由十色处的假合不实,推例到意法二处也是不实,完成了十二处皆是假有的结论。这是经部根境非实的基本见解。有部则不然,他以为五根发识取境,是能得法自相的;因为经部主张五根是假,境也是假,五识不能得法自相,於是他们诤论起来了。

本来,大家同样的说假有,而假有的含义不同。经部说∶我们平常五识所取得的境界是和合假有的。有部认为假不离实,假有,只是实有法在和合相续用上的依言安立,不是毫无实在的根据。所以,有部学者批评经部说∶非和合名,别目少法。(正理卷四,显宗卷三)

这说∶和合假不是离开真实的另一东西;事实上指不出离开真实之外另有存在的假有可以作所依所缘。假有,只是由意识名言分别,在实有上安立的名字。这名言安立的,能为识所依所缘,应有实在性。他从假实不异的见地去说明的。经部说∶假有,显然是我们认识所现见到的,虽然假有不是离开实有的历然别物,但五识所缘到的,确是假有的。假有与实有不同,他是从假实分离的见地去说明的。後代大乘唯识批评他们说∶有部是「有缘、无所缘」,极微实有,可以作成立能生的缘力;但不是五识所能取得的。经部是「有所缘、非缘」,众微和合的色等境界,确是五识所缘到的,可以为所缘;但是假法,缺乏能生的缘力。这批评还是站在有宗的立场上发的,认「缘」与「所缘」,都需要有实在性。不过,我们藉此很可以看出有部、经部二者假有说的不同所在。

据唯识家的传说,众微和合说有三种∶一、萨婆多部古义主张和合有不离一一极微,由一一极微起和合相,和合当体不离极微,假不离实;依此建立缘与所缘,而五识可以缘到胜义有。二、经部师认为我们只缘取到和合假,取不到极微;和合的当体不是极微,故境是假有,五识只是缘取世俗假有法。三、正理论主,传说他主张和集有,一一极微有力量能生识,也能聚集现起和合相作所缘境;此和合相,存在於一一极微上,他不能否认所缘是和合相,但为避免混同经部的和合假相,所以仰推和合相,使存在於一一极微上。由此,大致可看出∶有部是和合相不离一一极微,故和合可以实有;经部是和合非即极微,故和合唯是假有。

到了《顺正理论》时代的经部譬喻师,对假有的范围,已经发挥得很广泛了,不但根境是假,过去未来、不相应、无为法都是假的了。所以,他的假有义,不能单以和合假一义限之。对这多方面的假有义作一种总括的说明的,很可援引与经部极相符顺的《瑜伽师地论》第一百卷的一段文。《瑜伽》百卷在叙述摩怛理迦总义的时候,说有六种假云∶又此假有略有六种∶一聚集假有,二因假有,三果假有,四所行假有,五分位假有,六观待假有。

第一聚集假,即指众微和合的根与境。第二因假有,指未来法,未来无实,现在法能为因引生未来法,约现在法为当来因,假名未来法。第三果假有,指择灭无为;经部不许择灭是实有,是依修行因,使令烦恼与苦蕴不起,约修道因所得的果,假名择灭无为;它只是烦恼苦蕴的否定,不是实有。第四所行假,谓过去法是曾经活动流行过,依现在说来,是假非实,但不如龟毛兔角之全无其事,故名之为所行假。第五分位假,指依色心变易活动过程的分位假立的不相应行法。第六观待假,即非择灭与虚空二种无为。虚空是观待色法安立的,约色法的否定,显示假名曰虚空。非择灭,谓他本来可以现起为有,兹因缘阙不起,观待其可能现起,假名为非择灭无为,不是别有实体的。这六种假有,实际上就是根境、未来、过去、不相应行、无为法的假有。《瑜伽师地论》本来有许多思想是袭用经部的,而《摩怛理迦》又是经部的论典,所以以这六种假有来总括经部的假有说,是极其符顺的。而经部假有范围之宽,亦於此可见了。

经部譬喻师假有法的范围虽这样广,但到底还是承认有实在法。如说过未无而现在有,蕴处假而界是实。所以《正理》卷五八叙经部计云∶蕴唯世俗,所依实物方是胜义。处亦如是。界唯胜义。

假法所依的是实有,可说与有部同;不过,他不是在认识论上「所缘必有」上建立有,而只在现在法的因果性上说明,故主张十八界是真实。界,是由过去因引生的现在正生之果法,而又为能引起未来法之因的;此望前为果望後为因的当前因果性法,是实在有的。经部假有的范围尽管很宽广,终究还许实有,故与一切皆唯假名,还有相当的距离。

其次,再检讨成实论师的假有义。
成实论师的思想,出入於经部、有部,其第一重二谛的假名有,与有部的思想很接近,都是约因缘和合安立的。如论卷一一说∶从众缘生,无决定性,但有名字,但有忆念,但有用故。┅┅此经中遮实有法,故言但有名。

他对假名有与实法有的判别,还是用的萨婆多古说的和合假义,如四微和合为假柱,五蕴和合为假我。对过未法等,虽也认为非实,但未予详细的说明。假有为什麽非假不可呢?论卷一一说∶又有四论∶一者一,二者异,三者不可说,四者无。是四种论皆有过咎,故知瓶等是假名有。一者,色香味触即是瓶;异者,离色等别有瓶;不可说者,不可说色等是瓶,离色等有瓶;无者,谓无此瓶。是四论皆不然,故知瓶是假名。

但於假名中,为一异故说不可说。
他在讨论假名与实有的关系时说到这四种论。如色香味触四微和合成瓶,这极微与瓶的关系如何呢?抉择分别所得的结论,总不出是一、是异、一异不可说,或根本否认的四种。有人因为不了解假有的意义,而根本抹杀实有,成论师是反对的。有,则必依实有建立假有,其假实的关系,不是一,就是异,不然就是非一非异的不可说;总不出这三种主张。成实论主自宗是主张一异不可说;因为五蕴和合为我,如蕴与我是一,那麽,我是一个,则蕴也不应有五。或者我应如蕴,也成为多我。故说蕴与我是一,不能成立。若说是异,事实上并没有离四微的柱,离五蕴的我,所以也不能成立。却也不能说没有极微与柱,没有,则是破坏因果(成实论主已经批评大众的一说部及大乘的一切空宗了)。一、异、无,都有过失,不能成立,那只好承认极微与柱的关系不可说是一是异了。这不是与犊子的不可说我相混吗?不,犊子以为有一「不可说者」存在,成实论师则认为「不可说」是假有,是从否定上说的;论卷一一说∶因柱是假名法,不可寻求自性,不可说它与实法是一是异,故名「不可说」;不应在这不可说上去别计一个实在性;所以它主张不可说的假名有(我柱等),却不赞成犊子系的不可说论。不了解这点,从肯定面去理解「不可说」,必然要和犊子的不可说合流。

总观诸家,有部的假名有侧重在与实有是一的意义上,经部侧重在是异上,成实论主则老实说是不可说。他说明假有的和合假义与有部同,而假有范围之广近於经部;不过,如经部「无根无境」的思想,则斥谓非经中义,是论师的臆说。成实论师在这第一重二谛上,假有是依实建立,有假也有实。到第二重二谛时,虽说因果法的色等五蕴非真实有,而见法空;但若直说一切唯假名有,则不能同情。他以为须先用真实对治假有,再用真实的如幻如化了达法空;一下手就说一切法空,是破坏因果的错见。这到下面明法空时再说。

第二目 假施设之我
佛法主张无我,契经中处处有文证,这是不成问题的。但有情是现实的存在;执著实有自我为出发,去争取造业,这个「我」应该否定──「无」;至於有情因缘相续之我,还是需要安立。主张无我,又要安立我,是极大的困难;所以佛教中大小乘一切学派的分化,与我的安立有密切之关系。我的安立不善巧,则难以体会空义,不能成为究竟了义的佛法。所以,我的安立,是佛教中的重要论题。

学派分流中,「我」的安立有假名我(萨婆多部等)与胜义我(犊子部等)的两大派。其实,这是理论所逼出的差别,最初都是依蕴处界而安立的,是同源异流,不是截然不同的两条路。因为,假安立我的「假」,古人有「假有体」与「假无体」的诤辩,所以影响到「我」的说明不同。此外,另有依心识安立我的学派,主张一心论的经部师等就是。《成实论》也说到他宗的心识是一是常,依之建立一个有情。这纯依心体真常而立我,是大众分别说系的主要思想。它与空义的关系很疏远,所以此处不想说它。

依蕴处界安立我的,以萨婆多部为根本,知道了它的主张,对其他学派的安立我,就更容易了解。有部对於法,分析了体与用。这体与用的关系,顺正理论主说是不一不异的。约法自体说,法法恒住自性,恒恒时常常时如是如是安住。约从体起用说,依他法为因缘,使安住未来位的法,生起作用,拦入现在位;但作用刹那就谢灭了,而法体还是恒住,不过转入过去位中。就从这「用」的本无今有、有已还无,分别未来现在过去的三世;同时亦即依此作用说明法法的因果关系。用从体起,用不离体,所以作用也可说是实在的;诸法的作用,也还是各别的。但从用与用间的相涉关系上说,仅是作用的关涉,并未成一体;所以和合或相续的一,是假名的,是世俗的。他们从体用差别的见地出发,说到补特伽罗我,认为是在有情活动的世俗假名上安立的;是种种法起用和合的假相续,必须这样才能够说明从前世到後世的移转。虽然假名(和合相续用)不离实体,但终究是世俗假立的。诸法体用,各各差别,如执为一个实在的「我」是绝对错误的──不管执的是五蕴全体之我或一一蕴之我都好。有部他们,除了假名我,还建立一个「实法我」,指一一法各各不同的别体,如住自性,独立常在,互不关联和合;虽可约三世等分为一聚聚,但是绝无关涉的。这二种我,如《婆沙》卷九说∶我有二种∶一者法我,二者补特伽罗我。善说法者,唯说实有法我,有性实有;如实见故,不名恶见。

依法自体,说有「法我」,是不错的;执有补特伽罗我,才是愚痴错误,是萨迦耶见。有部所说的这种「法我」,不是平常说的「我」,而是诸法的体性。

有部从体用差别论,分别假实的二种我;但体用是难以划分的;从它分出的支流,或有安立不同的补特伽罗我。如《正理》卷三、《显宗》卷二里说有二派∶有馀师说∶谁於法性假说作者,为遮离识有了者计。┅┅复有说言∶刹那名法性,相续名作者。

第一派说作者我(补特伽罗我)是在诸法的真实体性上安立的;第二派说法性是刹那的,互不关涉,不能安立我;要在作用的前後相续上才可建立。这两种思想,各有所见。第一派认为∶外道在离现实心识之外去妄计作者我,是错误邪执;所以在不离五蕴的法性上安立我是正确的。这近於即蕴我的思想,在学派中确有这种思想;如《法句经》说「自调伏我能得解脱」,但经中又有说「调伏於心能得解脱」,把我建立在即蕴的心识上,作为解脱时调伏的对象,这是他们有力的教证。所以说∶外道离五蕴心识执我,应该破斥,即在蕴上安立我是正确的。第二派说∶法自体性是念念恒住自性的,在智慧分析观察之下,是互不关连的各各独立体,即在它起用时,也只有一刹那,不能从前到後,这无论如何不能建立我;我必须是前後相续的。平常说的「有情」、「数取趣」等我的异名,本都是在从前生到後世的相续意义上说的。《成实论》也说五蕴和合的前後相续为我(他把心也分为刹那心与相续心的两种)。此两派,於五蕴上假安立我,思想的分歧,在对法体与作用看法不同。第一派说法体为我,有部正宗当然不能同情;第二派说依用立我,但完全约前後相续的时间上说,有部正宗认为还是错误。我,应在同时的全体活动上建立。法法恒住自性才是法体;同时间内,只要起用,作用
虽各别,但发生彼此的关系,就可以安立假名我,不必是前後异时相续的。

其次,《异部宗轮论》里叙述建立我的学派,有经量、犊子二部。
第一,叙经部本计说转部的主张云∶其经量部本宗同义∶谓说诸蕴有从前世转至後世,立说转名。┅┅有根边蕴,有一味蕴。┅┅执有胜义补特伽罗。胜义,是世俗假名的对称,就是真实。「胜义补特伽罗」,当然就是真实我。这我,能「从前世转至後世」,是在前後相续上建立的。说转部又另说有「根边」与「一味」的两种蕴;他们分析法为二类∶一是微细说不出差别而平等一味的,叫做「一味蕴」,就是有部所说的法体。一是从这一味法体(根)生起的作用(边),叫做「根边蕴」。不过单引零碎的《宗轮论》文,意义是很暧昧的。《大毗婆沙论》卷一一也说到二蕴的主张,很可借它把《宗轮论》文连贯起来。《婆沙》云∶有执蕴有二种∶一根本蕴,二作用蕴。前蕴是常,後蕴非常。彼作是说∶根本作用二蕴虽别,而共和合成一有情。

常住的根本蕴就是《宗轮论》的一味蕴;无常的作用蕴就是根边蕴。实际上也就是有部所说的法体与作用。法体恒住自性,所以是常(虽然有部不许法体叫做「常」);作用生起,刹那即灭,所以是无常。「根本作用二蕴而共和合成一有情」,就是说∶在这常住与无常二蕴的总体上,建立起我(有情)来;这我,就叫「胜义补特伽罗」,它就是真实我。依这我,可以从前世移转到後世。他从体用综合(作用的互相关涉,不离法体的互相关涉)的见地建立起我。由此,可见得他与有部的不同。有部历然的分别了实法我与假名我;只能在作用假名上安立补特伽罗我,绝不许它有体。有部的假名不离实体,本来也已经有了充分的实在性了;可是一谈到补特伽罗我的时候,则必强调否定之曰「无我」,把体与用严格的分开,把用的关涉如一,从法体各别的见地上分析;所以,法的体与用,有部以为绝不容许看作综合的。经部本计的说转部却不同,它从有部分流出来,观察有情流转的前生後世间,应该有个常住相续的连贯者;於是他接受了有部的体用说,却又把体用综合起来,建立成为胜义补特伽罗。其真实性,是比有部更强化了。

第二,犊子本末五部都计有「不可说我」,如《俱舍论》卷二九云∶犊子部执有补特伽罗,其体与蕴不一不异。
他们在「与蕴不一不异」的不可说上建立起真实我。一切有系的萨婆多部经量部们,将假与实严密的划分开,假的本身绝没有实在,而又是依实体安立。设若是实体的,则不能说依他法安立;依他法安立的,必定是和合假有的,不能说是实在。这是有部的基本思想。根据这思想,有部对犊子的不可说我无法赞同,而力予破斥。如《俱舍论·破我品》里世亲论主就责问犊子计不可说我为假为实?假则无体,不能立为真实我;实就不应说依蕴安立。但犊子的答覆说∶非我所立补特伽罗,如仁所徵实有假有;但可依内现在世摄有执受诸蕴立补特伽罗。┅┅此如世间依薪立火,如何立火可说依薪,谓非离薪可立有火,而薪与火非异非一。┅┅补特伽罗与蕴一异俱不可说。有部所谓的「假」与「实」,在犊子根本予以否认;所以,「我」只是依现前有情身心五蕴安立的,假实的问题,尽可置之不答。《异部宗轮论》也说∶补特伽罗非即蕴离蕴,依蕴处界假施设名。

不可说我,还是同有部的假名我一样,在蕴处界上施设安立的。不过,不同有部的假实分别。有人以为∶既是假施设立的,就不应该是真实我。其实不然!因为犊子他们对於假实的看法根本不同。须知,假则非实,实必不假的这种假实论,是有部学者割裂了体用而倡说的。事实上,体用是不能分的,有部自己,有时也无法否认;所以《顺正理》卷五三里也说法体与作用的关系是「非一非异」。我们若拿他责难犊子的口调,反问他那法的作用到底是假是实,他还是只有来个「假不可说」的双非论。犊子主张用不离体、摄用归体,在作用上就可以去窥见法体。所以「我」也即在体用不相离上建立。对不可说我的认识,不必另外有能见的,就在寻常眼见色耳闻声六识的统一上便能见我(不过见我与见色闻声的见也有所不同,所以是不一不异)。因此,也就在现前五蕴身心活动的内在统一上建立为我,不是离开现前五蕴别有所立(虽也不是现前各独的一一蕴为我)。正因为他这样主张即用见体、摄用归体,是综合起来的,所以不必去分别什麽假与实。犊子与说转,都主张有我,而且都是有实在性的我;这思想在声闻学派中占有重要的一席地位。後起的经部师虽别作种子与现行的说法,其实这还是在二世无体的理论逼迫下,将说转一味、根边二蕴转化过来的。犊子因为许三世实有,摄用於体,所以始终坚持其即五蕴和合上立不可说我的主张。有部的假名我,偏在作用上假名安立;说转与犊子的真实我,在体用的不离上安立。同是假施设,有部在假实分别下成为假无体的结论;犊子在假实综合下,成为形而上的不可说我,是结论到假有体上。

其次,说到经部譬喻师的主张。譬喻师义近大众分别说系,侧重在心识上建立我;不过,也可说是依蕴处界安立。他与有部主要的不同在於∶有部以为执著我我所的萨迦耶见是有所缘的;他则主张是无所缘的。如《婆沙》卷八说∶譬喻者作如是说∶萨迦耶见无实所缘。彼作是言∶萨迦耶见计我我所,於胜义中无我我所,如人见绳谓是蛇,见杌谓是人等。┅┅(自宗云)∶萨迦耶见缘五取蕴计我我所,如缘绳杌谓是蛇人,行相颠倒,非无所缘。

萨迦耶见执我我所,他的所缘究竟是什麽呢?这在学派中被诤论著。有部认为即是所缘色等五取蕴。不过凡夫见五蕴时,行相错乱,所以执著有我。虽执著有我是错误,但这只是认识行相(心理认识的表象)的错误,对象上的五蕴,不但依然实有,而且说不上错误。拿执绳为蛇作执蕴为我的譬喻;有部的解说侧重在绳上;虽然非蛇见蛇是错误,但只是认识的错误,对象的绳是实有而且不错的。所以,「破我」所破的只是心识上的错误行相,并不是所缘的实在五蕴。於是他成立了萨迦耶见有所缘的主张。这主张,经部不许,他说∶萨迦耶见应该是无所缘的,因为对象上根本没有我之为物,无我而执我,所执所缘岂不是无吗?对於执绳为蛇喻,他侧重在蛇上解释;对象上实在没有蛇,所以萨迦耶见是无所缘的。

一主有所缘,有五蕴为所缘故;一主无所缘,五蕴非我故。譬喻师的思想是属於假有的;他的假有义,在学派中是很强化的。

成实论师也说有假名我;假名我与实法的关系也是不一不异,所以也名为「不可说」。不过,这不可说与犊子的不可说不同。犊子以为在「不可说」上有一种实在性,成论师谓「不可说」是假名,因为假名法一无所有,无所有的法,不可说如此,不可说如彼,所以叫不可说;故他否认了真实我的存在。同时,他主张萨迦耶见是无所缘,与经部师相同。

真正的说∶我是因缘和合的;同时也好,异时也好,在五蕴和合活动相续下,总有其作用。经中说我是「但有其名,但有其用」;真实自体的我要无要破,却不能抹杀和合相续的作用。所以在实体上不可说有我,在假名上也不可说无我。连假名上也说无我,不但与世相违,成论师且斥之谓是破坏因果的邪见。不过,声闻学者纵使说假名,或偏重假有,或在即体之用,或在体用不离上建立我,都是从分别假实关系的观念出发的。一般人的认识也容易生起这种观念;如海水的波浪,有此浪与彼浪,才会发生互相的影响关系。常人的观念,总以为至少要有两个以上的波浪,才可说明关系。其实不然,任何一个浪,都是在关系下出现的。诸法也如是,在显现其法的特性上说,必是从种种关系下显现出来的;法法都从因缘生,即其作用形态,就可与他法发生关系。自从有部把体用截然割裂为二以後,缘生的意义隐昧,於是一切难题都来了。要到大乘佛法综贯起体用以後,才算得到解决。不过,大乘的体用综贯与犊子的看法大不相同。犊子把体用综合了,说是不一不异不可说,而认为是有实在性。大乘则从空义上出发以综贯之,法法皆假名,没有实在性;但法现起的时候,其作用与此彼关系,都可安立,在时间上的相续也可安立。安立下的相续固然是假,一一法本身也是假;虽假,却并不是无,还是有其作用;蕴法固然有蕴法的作用,补特伽罗我还是有补特伽罗我的作用;所以龙树说∶「我法皆从因缘起」。大乘空的思想,表面上看虽与犊子大不相同,但其补特伽罗我还是叫做「不可说」,不过是假名无体而已。分别体用,把体用打成两截,再摄用归体,以体为中心,成犊子的不可说我,连假用也是实有。否认了实体的存在,扩充了假名,於是大用流行,成为法法皆假名、法法无自性的大乘空义。

第三项 法体假实
第一目 过现未来
说明过现未来三世有无的问题,须先知道佛法中对於时间与法的关系,最初有著两派主张。从後代一切大小学派看来,时间是依法之流动建立的,离法之外,并没有时间的别体单独存在。但是古代的分别论者及譬喻论师曾有过时间别有实体的主张。如《婆沙》卷七六及一三五说∶譬喻者分别论师彼作是说∶世体是常,行体无常。行行世时,如器中果从此器出转入彼器。┅┅为止彼意,显世与行,体无差别。

他们主张时间(世体)是常住的,固定的。诸法(行)是无常的,流动的。诸法的流动,是在固定的时间中流动著,如像果子的从这盘子(未来)到那盘子(现在)的情形一样。西洋哲学中也有著相同的思想,他们说,时间是个架子,宇宙万有的活动就是在时间架子中活动。这种思想,後代的佛法中是没有了,大家都把时间放在分位假立的不相应行里,不会认为有实在体。我们现在讨论过现未来的有无问题,是讨论法的有无,不是讨论时间本身的有无。

最初主张过未无体的是大众系,接著是上座分别说系,後来一切有系的经部师也采用了。主张三世实有的为说一切有部、犊子本末五部、化地末计,及案达罗学派。思想上主要的是过未无与三世有的两大阵营(虽然也有其他小派)。两家的诤辨,相当的热烈,详见《成实论·二世有无品》,《俱舍论》卷二○,《顺正理论》卷五○、卷五二等。

时间本是很难了解的问题。对於过去现在未来的三世,有两种观念∶一种从过去看到现在,看到未来,如我们常人一样,这是相续论。另一种则从未来看到现在、到过去;不是在相续相上说明,而是从一一法的刹那上说的。刹那与相续,本是时间的两面。时间,一面是不断长流的相续相,一面在相续流中也可以分析为年月日等阶段,分析到最微细的单位,就是刹那。时间,本就含有相续性与可分性的两面。在法的刹那单位上,考虑其未生以前是如何,是否有所存在?灭了以後又如何,仍然存在没有?对未生已灭之有与无,各有所侧重,於是学派中就有了过未无体与三世实有的两大阵营。

且先一说有部的三世实有论。在有部基本的假实分别中,相续是无自相的假和合用;要说有实体,则必是在最短时间的刹那上安立的。进一步探讨这刹那法未生之前、已灭之後是否存在呢?有部的答覆是实有存在的,只是缺乏作用而已。这是他著名的三世实有论。本来,释尊说法,是三世平等观的,并不曾强调现在;教诫弟子们不要爱取执著,则说三世都不要爱取∶不要「顾恋过去,欣求未来,耽著现在」,是根本圣典中处处可见的文句,这充分表现了三世平等的思想。所以,三世实有,或许还是接近如来本教的,在原则上是可以接受的。萨婆多部的学者,直承这个思想而加以理论的考察,避弃了相续关系,在刹那上建立起肯定的三世实有论。其理由,可以归纳为三点来说明∶

一、有当果故∶有部学者在因果论上考察,有如是因必有如是果,现在法刹那过去,不能说就没有了;没有,怎样可以感果呢?经上曾说,过去灭坏而非即无。所以,过去法是应该有的。过去既有,未来自也可以例推是有。二、必有境故∶有部以为认识是要有实在对象的;那麽,过去与未来的法,都是可以认识到的,必定是有实在性的。这是从认识论上考察而建立的,後代侧重这认识论上的理由,但这却不是三世实有论的出发点,因果论的考察才是更基本的。这二种理由,详见《俱舍论》卷二○,现在不去详引了。三、自性有故∶《瑜伽师地论》卷六破十六种异计,其第三种为实有去来论,是意指萨婆多部在内的。论中叙其去来实有的理由云∶若法自相安住,此法真实是有;此若未来无者,尔时应未受相。此若过去无者,尔时应失自相。若如是者,诸法自相应不成就,由此道理,亦非真实。

有部的意思说,凡是有自相安住的法,则是真实有的;凡实有的法,必定是自相安立的;自相安立的,就应该能够独立存在,必非由於某些因缘的和合而有,因缘的离散便无。所以只要是自相安立的法,则不但现在是有,未来过去也还是有的,至於从未来到现在「本无今有」的生,与从现在到过去「有已还无」的灭,这生灭现象,只是和合相续的假像;那一一法的自相真实有,是没有这有无生灭的现象的。所以他虽安立三世,而认为诸法在三世中是平等皆有的。虽有这三种理由,总其主要点,一面在时间上侧重到刹那单位上,一面在考虑过未因果的建立;於是坚树他的三世实有论。

实有存在的都是法法恒住自相,没有「本无今有有已还无」的三世可说。然则如何建立三世的差别呢?《俱舍论》中虽叙有四家之说,但大体上都不许实法上有「本无今有」之生,「有已还无」之灭;生灭只是世俗假名,非胜义有;三世差别都是在法的作用,法的相续流布上建立的。同时,假必依实,用不离体,作用还是有其真实;所以也不同三世假有论者的说法。《顺正理论》卷五二、《显宗论》卷二六云∶约作用立三世有异∶谓一切行作用未有,名为未来;有作用时名为现在;作用已灭名为过去;非体有殊。此作用名为何所目,目有为法引果功能,即馀性生时,能为因性义。

在《婆沙》里并未分辨功能与作用的不同。不过,为了要说明过去未来法非毫无作用,但又与现在法的作用不同,故别为二∶一、在种种因缘和合下发现的引生自果的力量叫作用,唯属现在的。二、其他种种引生他法的力量叫功能,通於过未。如是,依此作用的未生名未来,正生名现在,已灭名过去,建立起三世的差别;而真实的法体,则仍旧是恒住自性三世一如的。在这里,假使有人诘问他法体与作用的关系如何?是一呢还是异呢?正理论主归结到不一不异;如卷五二中说∶我许作用是法差别,而不可言与法体异。┅┅法体虽住,而遇别缘或法尔力,於法体上差别用起,本无今有,有已还无,法体如前自相恒住。体相无异,诸法性类非无差别,体相性类非异非一。在三世假实的诤辨,古代有一种很特殊的思想值得注意。如《婆沙》卷一三说∶有说过去未来无实体性;现在虽有,而是无为。

这是一家过未无体论者,只许现在有;但又不同经部的现在有为法有,而主张现在法是无为的。《异部宗轮论》里说大众分别说系主张「现在无为是有」,平常总解释为现在法与无为法是有。除此,汉地所传、锡兰所传的声闻学派中,都未闻此说。若照《婆沙》看来,《宗轮论》文应解释作现在法就是无为,而且是实有的。只因资料缺乏,不能详为考订。不过,这思想在後代大乘里是充满了的;一切法是念念恒住如如不动,没有过未差别,就在当下把握。至於我们平常感觉到的从未来到现在,从现在到过去的无常生灭,只是法的假相,不是真实。这思想或是大众系的;它比过未无而现在有为派,更能接近有部的见解。有部说∶一切法三世恒住,只在作用上分别过现未;此一派说∶凡是实在的,都在当下法体恒存,根本没有三世差别,不用谈过未。这二者的出入很有限;只是一者侧重在不离体的作用上立三世,一者直从恒住的法体上立现在,扬弃了假名虚妄的过未(有如有部法体的恒住)。根本大众部二世无的思想,在现存的文献中不见详载,故这虽是片文苹语,也是值得注意的。

此外,平常说的二世无体的学派,可以经部师为代表。经部出自有部,而采用了大众分别说系的见解,可说是二者折衷的学派。他主张过未无体,同於大众分别说,但又不同大众系的现在是无为;现在有体而是有为的思想,还是立本於上座系的。经部师认为有部的法体恒住三世实有,无法安立三世差别。虽然有部拿作用的本无今有有已还无来解说,但法体与作用的关系是一是异呢?若如有部所说用不离体,作用就应如法体一样早已存在於未来,仍然继续於过去,恒常起用才对。三世实有论者的三世差别是永远无法说清的;要建立三世的差别,就得承认有「本无今有有已还无」的事实。同时,如三世恒有,佛教「诸行无常」的基本命题就被否决了;因为,无常必然是生灭变易的。有部的三世法体恒住,从体上说是生灭不变易的。所以《俱舍论》卷二○,有一偈颂讥笑有部主张的矛盾,简直和自在天能作说一样的可笑。如云∶许法体恒有,而说性非常,性体复无别,此真自在作。

过去未来不同现在一样的实在性,这是常识的事实。但也不能一概抹杀,它与龟毛兔角的绝无其事者不同,应有它的意义。《俱舍》卷二○说∶但据曾当因果二性,非体实有。

这是说∶约曾当因果的意义,说明过去与未来。经部认为因果性的相续诸行是真实的;凡是相续诸行的存在,必有所从来,於是推定能感现在法的因,说为过去。同时,现在法中应有生起後法的可能性存在(不然世界人类就要绝灭,不能维持相续下去),就约这现在法的能生功能性,说为未来。过去与未来,都是约现在相续诸行从前因引发,能引生後果的功能性而说明安立的,所以「体非实有」。不过,这样的安立三世,也是有著困难∶现在的心法有了别作用,色法有变碍作用,这存在於现在的过未功能性,是否能够生起了别用变碍用呢?能够生起作用,则与现在法没有差别;不能生起作用,就不能知道它是色是心,也不能说它是色是心;没有作用,即无法证明它的存在。有部的过未有体而无作用,在「体用一异」的徵难下,感到困难;经部的过未无体而功能存在,这功能无了别等实际作用,在对方的徵难下还是感到困难。有部安立三世差别的作用,与法体的关系是「非一非异」;经部安立三世差别的功能性,与相续诸行的关系,也是「不一不异」。如《顺正理论》叙经部计云(卷五二)∶於相续住,虽前後念法相不殊,外缘亦同,而前後异。┅┅法相续时,刹那刹那自相差别,本无今有,有已还无。

经部的非一非异,不等於有部体用的非一非异吗?所以经部的思想,有部有对他很不满的一点∶过未无体,则从未来到现在,从现在入过去,就是「从假而实,从实而假」,这简直不成道理。如顺正理论主(卷五○)难云∶又未曾见前後位中假转为实,实为假故。┅┅去来今世,前後位殊,如何可言去来二世体唯是假依现在立?

後代经部师,如上座的「随界」,世亲的种子等,都说非离现在相续有别体,而说是假有的;这在大乘唯识学里就是种子假有的思想。总之,经部的三世思想,一面过未无体,现在实有又是流变不息的,不同大众系的现在无为实有,一面重在诸行的相续(约现在假立过未,即是从相续上说的),不同萨婆多部的重在诸法的刹那。有部与经部的分岐,就在刹那与相续的各有侧重;因之,在小乘中就有以有部为主而分为三世实有与过未无体的两派。

最後,一谈折衷的饮光部(属分别说系)。他说现在法有;过未法呢?南传《论事》第一品中说他主张∶过未法一分是有。

这是说∶过去法未来法,不同有部那样的全是有,也不同经部师的全无,其中都有一分是有。但汉译《大毗婆沙论》卷一九,只说它计过去一分是有,没有说到未来。如云∶有执∶诸异熟因,果若未熟其体恒有;彼果熟已,其体便坏;如饮光部。

彼作是说∶犹如种子,芽若未生,其体恒有;芽生便坏。

这是在建立业感因果时说的。过去已造的业,在没有感果以前,不能说完全没有;若没有,能力完全不存在,如何感取现在或未来的果报呢?不过感果之後是要取消的;「有受尽相」的,受尽以後当然没有。这与有部经部都不同∶有部的三世实有,业力感果後仍是存在的。经部以为业力都是熏集在现在的,不会有实在的过去。中国所传说的都只说到饮光部的过去一分是有,南传的未来也有一分实有,不知作何解释。

第二目 蕴处界
蕴、处、界是释尊分析说明有情的三种法门。在根本圣典上看,不但没有说它假的,反而说是「一切有」;因为蕴、处、界都是现前有情的具体事实,所以,如萨婆多部的解释为一切皆有,不分别此实彼假,可说是直承於佛说的。不过从另一方面看,如在蕴、处、界的名称含义,加以理论的考察,却又很可引生其他的思想,而并不违反佛说的。这,大致有三派。

第一,说唯十二处是实有,如《顺正理》卷五一、《显宗》卷二六云∶刹那论者,唯说有现一刹那中十二处体。

这见解是根据根本圣典的,佛说「一切有」,确是约十二处说的。《正理论》中叫他做「刹那论者」,可知是过未无体派的一种主张。他为什麽说蕴与界非实有呢?论中没有解释。不过,蕴的非有,可以经部等的主张例知。只是界的非有,不得其详;或许如蕴的积聚故假,将「界」作种类解释,故说是假。为什麽唯说处是实在呢?佛说十二处为一切有,处是依有情存在的内外关系上安立的,是说明有情最重要的法门。

第二,经部师主张唯界是实,蕴处为假。《顺正理论》卷五八叙其计云∶蕴唯世俗,所依实物方是胜义。处亦如是。界唯胜义。

蕴与处的非实,必须分别说明。一、蕴是积聚义,是总略性的类名;如经中说的有十一种色,总略名之曰色蕴。蕴是和合积聚的,所以是假。《俱舍》卷一即曾说到此义。如云∶蕴应假有,多实积集共所成故,如聚,如我。

有部为什麽把积聚性的蕴也说是实在的呢?《俱舍》卷一(顺正理论也同有此解)载著他的解说,蕴是「聚义」,是「聚之义」,是以一一实法为体性的积聚,从法体上说,还是实有。他的观点注重在聚中的一一法,忽视了总聚的本身。有部师的意思,蕴之「聚义」,并不是说聚,而是说一一法;如说「人类」如何如何,并不是离开一个个的人说明另有类性,即是从人类的共同性,说一个个人如何如何。经部师以为∶既是总聚,就该是假;正因为不是离开个别的人有「人类」,可见「人类」一名是假。二、经部又以十二处为假有,这在上面曾经说过。

有部以为∶处是「生长门义」,有作用,能生於法,应该是实有的。至於经部的主张,如《顺正理论》卷四说∶如盲,一一各住无见色用,众盲和集见用亦无。如是极微一一各住无依缘用,众多和集,此用亦无。故处是假,唯界是实。

思想的分歧,在二者对於作用的见解不同。有部说∶根境和合生识,虽没有作者士夫,但在和合关系中,不能说没有根境的自体作用;如眼识生起见色,虽另须光线等缘,但见色不能不说是眼根的作用;见它是青,而知道不是黄赤白,这也不能不说是境的作用;所以虽是和合,仍是一一法的自体作用。《顺正理论》卷七有一段文,正是说明这见解∶谓有为法虽等缘生,而不失於自定相用。┅┅眼色及眼识等,虽从缘生,而必应有种种差别决定相用。由此差别决定相用,眼唯名眼,非色非识┅┅。

经部的主张不然。这些作用,只是因果和合的,不能割裂开说,某用属於某法,而一一法有一一法的作用。此如《俱舍》卷二所说∶经部诸师有作是说∶如何共聚搽掣虚空?眼色等缘生於眼识,此等於见孰为能所?唯法因果,实无作用,为顺世情,假兴言说,眼名能见,识名能了。

经部师认为作用是假有的,眼见色、识了境等,只是在因缘和合下,依世情假安立的言说。否则,你说眼根本身就具有见色的作用,那就应不待因缘,常见不息。既待因缘才能见色,可见「见色」的作用并不是眼根自体所已完成的。这如《正理》卷二六所说的∶彼上座言∶契经中说识是了者,此非胜义,是世俗说。若是了者,是识亦应说为非识,谓若能了说名为识,不能了时应成非识。

这思想很接近大乘空宗,龙树提婆的破根自性,也是用的这种论式。根境和合发识,在原则上是大小共许的;不过,有部计此发识的作用为实有,他以法体为中心观点,摄用归体,一一法有他自体各别的作用,所以用是实有。经部的否定作用之实在,即是否定的这种自性用。如是,内外六处皆非实有,只有那因果性的十八界才是实有了。

本来,十二处是假的主张,并不是经部首倡的。大众系中的说假部,早就作如是说了;如《异部宗轮论》说说假部主张「十二处非真实」。同时又说它主张苦蕴不实,如云∶谓苦非蕴。┅┅诸行相待展转和合假名为苦,无士夫用。

苦蕴是展转和合的诸行聚,故是假有。这也有著蕴是假有(积聚假)的思想。所以经部蕴与处的非实,都可以在大众说假部中找到根据。它从萨婆多部分出後,是很强化的采用了大众系的思想。

第三,俱舍论主的主张。俱舍论主出入於有部经部之间,倡说唯蕴是假,处界是实。蕴的积聚假,界的因果真实,都同经部。至於十二处,他认为和合相虽是假的,处的一一极微还有作用。论中卷一说∶多积聚中一一极微有因用故。

因此,处是实有的。这思想接近於有部。

综合观察一下∶蕴处界假实中,最重要的是十二处的假有,它给後代的影响最大。五蕴的假有,只在它的类聚上说明;十二处非实,是直接在根境的法体作用给予否定;依此而广为发挥,可以达到所知的一切法空。有部的说一切实有,是从机械分析中去辨认真实;後来,佛弟子们渐渐了解到各别的一一法是不能建立因果相续的,机械的单元,无法说明彼此的因果关系;要建立要说明,就必须在和合上,於是渐渐向假有无实的路上进展,终於达到大乘的一切空宗。而萨婆多部一一法的单独性,不能成为佛教界的共同倾向。不过有部的说法,如某法与某法有特殊关系等。其意义还是值得注意,不然,因果将会成为一团混沌。假实法的问题还很多。色法、心法、不相应行法的假实,这里不想去谈它。无为法的假实,到下面讨论理性问题时再说。

第四项 从法相到名言分别
初期佛法,总标一「法」字;法的本义是「持」,即是有一种特性,与其他的不同。所以法的说明,就以此种种相为本,故《瑜伽论》说∶「依相立法」。相,可说是现象,可说是表示;如什麽相都没有,我们也就不能知道它是法了。表现出来的种种法相,有自相、共相、因相、果相等。在佛法发展史上的阿毗达磨者,就是「分别法相」;它是佛弟子对世间有情无情一切诸法,观察种种相以安立佛法体系(这是偏於事相的法,仅是法的一分)。这样的法相,本偏重现象,然也要进求诸法的真实,所以阿毗达磨论师们总要探求诸法的实体,於是就在相上面分别假实体用,说相中有的有真实自相,有的没有;有自相的也叫有实相,有这自相才能有作用。这是发展的一种倾向。

探求真实,反面即显出虚假;所以,与此倾向同时,另一种倾向,即向名与分别两方面发展。相是特性的存在;我们能了知於相的,即全赖名与分别。名与相(此亦可曰「义」)是能诠所诠的关系;分别与相,是能知(别)所知的关系。一切相中,有不是「自相有」、「实相有」的存在,发展到极点,即一切一切,只是假名或分别,走到与自相实有相反的另一角度。

先说假名义。我,根本圣典中说是「但有假名,但有作用,但有忆念」;这是说∶「我」只是名言的,心想的,实体不可得。这是最初开展的假有论。在注重实有的学派──萨婆多部看来,实有法并不是非名言分别的,而是说名是表显於义的,名言所诠的那确实相符的对象性(义),就是实在胜义有。这表诠得不颠倒的名言叫做世俗有。这两者,本不是隔别的,都是有。另有一种没有所诠的名,如说「无」,并没有「无」的实在对象为所诠,只在心想现前立名的,这才是毕竟无。在实有家看来,名若能无倒显义,名与义都是有的。不过,佛法常把名当作不真实的意义看待,如经中说的「世俗名相不应固求」。这在修行实践上有著重要的意义。如《婆沙》说∶我们被人骂詈,可以不必追究,因为把他所骂的话,一个字一个字的拆开,绝没有骂辱的意义。同时,言音是随区域国度而改变的,这里骂人的一句话,在他处不一定是骂人,说不定还是称赞人的。所以,名与义是没有直接性一致性的,只是世俗习惯的安立。这种思想,有部同样在那里倡说。所以,名与义,从一面看,二者不相称是无,二者相称就可以有;从另一方面看,二者是无必然连系的。後代的大乘,都重视了名义没有必然关系这一点,故有「名义互为客」等的思想。名与相(义)无必然关系,使我们很自然的可以生起名不必有实在对象的观念。据此而发挥之,就可以达到只是假名都无实体。

次说分别义。意念分别可分为两类∶一是真实的,如分别认识的确实对象。一是错误的,如执绳为蛇、执蕴为我等。经部师依第二义而发挥之,就达到一切所缘皆是假有的思想。如它主张十二处假中的外六处假,即等於说,凡是认识的对象,都是假名无体性。它虽没有说只是心识的分别显现,然没有对象的实在性,可以引发「分别心所现」的思想。因探求实相,了解假名与分别,以名与分别来说明相,演进发挥到极点,就得到唯名唯分别的结论,而成为大乘性空唯名与虚妄(分别)唯识的两大思想。

不过,在声闻佛教的阶段上看,唯名而全无义相,唯分别而全无对境的思想,是还不会有的。他们只说∶义相是名上所含有的,相不离名,立相於能诠名上;境相是分别所含有的,要待分别显现,立相於能知分别上。如是以名与分别而否定於自相的「相」;「实相」一名,从前认为是实在的自相,现在反成为空性了。学派中的倾向於名言分别的发挥,与大乘思想的开展,是很有关系的。

第三节 终归於空
第一项 无为常住
第一目 无为法
甲 略说
「实相与假名」一节,本就可以说到空性,只是上面特别注重假名非实有方面的,也即是侧重事相的说明,关於空性方面的问题没有谈到,这一节就是特别来说明它的。

空性与假名非实有,是从两方面出发的。假名非实有,出发於事相,如见水中的月亮,知道它不是实在的;所知的只是事象上的假名不实。这固然是後代讲性空的重要理论,但空义上最重要的,还是在定慧实修上,体验到的法法寂灭理性,是直觉体验的境界。後代大乘空宗所说世俗胜义二谛的无碍,就是这假名事相与理性空义二者的综合。在学派中,两个论题虽互相关涉,而是各走各的路线的。

理性是事相的对称,是一切现象中内在的不变性,含有恒常普遍性的。空可以是理性的一种,理性却并不就是空。一般学说所谓的理性,多解释作公理,合乎佛法所谓「法性法住法界安立」的定义。现在就是依这定义说明的。

理性,古人曾从两方面来说明它∶一、共相,谓差别法(自相)上的普遍共同性。二、无为,无为指本来如此不从因生的理体,它必然含有常住性的。佛弟子们若在共相义上发挥,就接近了事相假有的思想;在无为法上发挥,就接近平等空寂性。在这共相与无为的理性发展中,空性是「遍一切一味相」(普遍性)的,也是常住无为的,它是涅盘的异名;在共相上,是最高的共相。所以,理性的阐发都归结到空上来,空性也就发达起来了。空性的发展,大众分别说系的功绩最大。西北印的说一切有系犊子系,注重事相的分析说明,流演为大乘法相宗。东南印的大众分别说系,学风不同,他们著重理性的思辨,注意共通普遍性,他们要在一切现象法的内在求其根本与统一,所以在事相的说明成立了普遍心,在理性的说明成立了空性。这理性空义,就流演为後来大乘的空门。这是从它的特色说,并不是说性空与西北印无关;而且,後代的大乘空宗,还是经过了一番南北的综合的。

乙 灭性之无为
无为法,大众分别说系说得很多,说一切有系也讲有三种。兹约安立意义的不同,分几类说明。

有部建立择灭、非择灭、虚空三种无为。在阿含经中,只说爱尽离欲离系所得的诸法不生的择灭无为。其他的无为,在根本圣教中是找不到根据的。不过,阿含说无为的定义是「不生不灭」,那麽,其他含有这种定义的法,就都可说是无为。因此,无为法就多起来了。有部的三种无为,比较是初期的;择灭与非择灭,为各学派所共许的(大众系及分别说系化地部的两家九种无为中都有这三种。舍利弗毗昙及案达罗学派的九种无为,只有择非择灭)。择灭无为,下面再说;现在只说虚空与非择灭两种无为。

《俱舍论》卷一说∶虚空但以无碍为性,由无障故色於中行。┅┅永碍当生得非择灭,┅┅缘不俱故,得非择灭。

依有部的思想,虚空无为,近乎现在所说的「真空」;不是身眼所感触到的虚空,而是物质生灭中的能含容性,是本来如此的真常性。它不是物质,而与物质不相碍,而且,没有这虚空,物质就无法活动。不过,根本圣教中所说的虚空并不如是,如六界中的空界,空无边处的空,都是指有情组织中的空隙,并没有说到无为的虚空。有部学者似乎有见於此,所以他们分虚空为两种∶一是可见的,如六界中的空界,是有为色法。二不可见的无障碍性,才是虚空无为。印度外道所说的五大中,就有空大;佛教中的虚空无为说,或者和他们有所关涉影响。《中阿含》所说的虚空,就可使人生起分岐的见解。如卷五○说∶此虚空,非色,不可见,无对。

而第四○卷却说∶空无所依,但因日月故有。
一说虚空是无障碍不可见,可引发无为性的见解;一说因光明故,得知有虚空, 很可引发空是色法的见解。

大众系的案达罗四部执云∶空是行蕴所摄(论事一九品二章)。

他们否认空大的无为性,而说虚空是有为的行蕴所摄;空是由色法之否定而显现,是可见可触;虚空既可为眼识所见身识所触,可见是有为行蕴所摄的。《成实论》卷一三也引到他宗所说虚空以色处(十二处中的色处)为性的主张。如说∶经中不说无为虚空相,但说有为虚空相;所谓无色处名虚空。

执著虚空是无为的质难说∶假使如你所说的虚空是有为色法,色的定义是「变碍」;那麽,第一,色法的虚空也有质碍性,应该要障碍其他色法的生起,不能含容其他的色法了。第二,虚空也要像一般色法一样的要变坏毁灭才对;事实上却不曾听说虚空毁坏过,可见虚空是无为法。主张虚空是有为色法者的答覆说∶虚空是因色的否定而了知的,是眼识身识的所缘境,所以可说是色法。同样的,虚空也如其他色法是有起灭的。《顺正理论》卷一七说∶或应许此(虚空)是有为摄,如筏蹉子。

筏蹉子就是犊子的梵名;那麽这虚空是有为色法所摄的见解,也就是犊子的主张,本来犊子系与舍利弗毗昙确是有关系的,照《大智度论》说,这还称为犊子毗昙呢!而舍利弗毗昙是明白揭示著虚空是有为的主张。

经部师及成实论师,承认虚空是无为,但不像有部的主张实有无为性。《成实论》卷一三标明论主自己的主张说∶虚空名无法,但无色处名为虚空。

《顺正理论》卷三说∶彼上座及馀一切譬喻部师咸作是说∶虚空界者不离虚空,然彼虚空体非实有,故虚空界体亦非实。

他们的意思说∶虚空是色法的否定,显出它的本来没有。没有的,不能说是有为,故归於无为;这无为是否定性的,不是真实性的无为。

这三家对虚空的异解,互相诤论著;但在理论上,各家都有著困难。这,要到大乘空宗,才能圆满建立。

非择灭无为,是一切学派共许的,《婆沙》说∶因缘错过了,不能再生起,叫做非择灭无为。法的所以不生,不是像择灭之由智慧离欲的力量使它不生,只是缘阙所以不生。非择灭的意义是消极的,不是积极的。但後期萨婆多学者在「一切实有」的前提下,把它强调立为实有了。如《顺正理论》卷一七说∶「有法能碍」;说是由於一种真实的非择灭法,能障碍他法的生起。其实,正理论主的强调实有,是违反《婆沙》的本意了。

此外,分别论者另说有三种灭,如《婆沙》卷三一说∶择灭,非择灭,无常灭┅┅皆是无为,如分别论者。

这三种灭,择非择灭,是大家共许的,上面已经说过。至於无常灭的主张,有部他们是反对的。有部说生住无常都是有为法;灭相(无常相)是有为三相(或四相)之一;从毁灭过程到毁灭完了,只是缘起法的变易;完了,并不就是没有,只是有为存在的否定,所以还是有为法。同时分别论者的无常灭无为,与经中有为缘起支中老病死支的意义有些相违。不过,根本佛教中所说的择灭与无常灭,确有许多同义;有些地方就拿无常灭来成立择灭涅盘。「诸行无常是生灭法,以生灭故,寂灭为乐」,这个很常见的偈颂,就是一个例子。我们可以拿燃灯草为譬喻∶第一根灯草烧完了,第一根灯草的火也就随著灭了;赶快接上第二根灯草燃起,等到第二根燃完了,第二根的火也就随之灭了;如是我们第三根第四根灯草继续不断的接上去,维持它的燃烧。表面上火是相续不断的燃烧著,但第一根草的火不就是第二根草的火,火是随著灯草一段段的灭过的,只是燃料继续加上,重新把它引发起来而已;只要再不加上灯草引发,当下就可以归於永远的息灭。我们的生命长炎也是这样;燃烧在一期一期的五取蕴上,虽然是无始相续不断的,但这一期的生命不是前一期,它还是随著一期一期的五取蕴的破坏而宣告「无常灭」;只是有不断的烦恼取蕴引发它,所以又继续流转下去;只要在无常灭
之下,抽去了引发相续的烦恼,这无常灭的当体就是择灭涅盘。所以,在灭的境地上说,无常灭与择灭是有著共同性的,不能说一是有为一是无为。灭是一切法必然的归宿,只是有的灭了再起,有的灭了不起;分别论者就约这诸法必然尽然而又常然的无常灭,理性化了,说它是无为法。有部他们侧重在从存在到灭的变易过程上,所以说无常灭是有为法。分别论者注重在灭本身的必然性普遍性,所以说无常灭也是无为理性。

这择灭、非择灭、无常灭、虚空四种无为,都是含有灭无的意思,都从否定边以说明它的不存在,对於空性都特别有启发的关系,尤其是择灭无为。

丙 世相之无为
时间与空间相同,真空间既可立为虚空无为,真时间也应该安立为无为法。若根据根本圣教,不别立时间性的无为,同样也该不立虚空无为。二者的性质相同,要立为无为法,就该同样的安立。所以,如《婆沙》卷七六所介绍,譬喻论师及分别论者都主张「世体是常」。意思说∶时间性是无为常住的,如像一个架子,一切法去来生灭,只是在这时间架子中去来生灭;去来生灭的(有为)是诸法,不是时间本身;时间性本身是恒住不动的无为。这与虚空无为的含容色法活动,其思路是一样的。只是印度人一向只重视空间,忽略了时间,所以这时间性的理性,不能发达起来。

又如《婆沙》卷一三所称引的,否认过未而许现在是无为的主张,也是认为现在的时间性是无为的,不过建立时间的观念不同罢了。时间的过去现在未来,必然的要在法的变易上说;这法的变易,经中说有生、住、灭的三相(或加异相成四相),这三相,经部与成实论主说是不相应行的假法,有部也说是不相应行,不过认为有实在体。但如大众分别说系他们,却别有一说,认为是无为法。如《中论疏》引《婆沙》所说云(婆沙原文待检)∶毗婆闍婆提云∶有为之法,体不自固,何能相他?遂能相他,当知三相是无为法。

毗婆闍婆提就是梵语分别论者。他们说生、住、灭三相是具有必然性普遍性的;一切法的从生而住,从住而灭,是普遍而必然的过程;三相是恒常固定的无为法,所以才有力量能够使法法都依著生住灭的轨则走。假使说三相是有为的,则缺乏必然性普遍性的力量,应该此法生而住而灭,彼法生而不必有住或有灭。这思想很有意义,它与有部学者有为就是有为、无为就是无为的二者历然各别的看法很不同。《中论疏》接著又说∶次昙无崛云∶生住二相是有为法,灭相是无为法。

昙无崛就是法密部,也是属於分别说系的。他主张的生住是有为,灭相是无为,就是《婆沙》说的无常灭是无为的思想。或者说∶一切法必归於灭,灭相有其普遍性必然性的力量使一切法灭,所以说是无为。在时间性的活动变异中建立世相无为,这与空义的补助并不多;不过,可与虚空无为比较研究,且与灭性无为的意义相近。

丁 理则性之无为
在无为思想的开展中,有一类约理则性说的无为法,指一切法中不可变的轨则,必然的条理。择灭无为,本也是一种理则性,但它的寂灭性特显,是重在否定的意义上显示的。这里说的理则性无为,是缘起支性与圣道支性无为,是在染净因果中见其必然法则,是有积极性的内容的。理则,含有普遍性、本然性、必然性,所以在「不生不灭」的无为定义下,佛弟子们把它建立为无为法。释尊出世说法最重大的意义,是从自悟中提供出一种必然理性为大家共遵共行,这就是缘起与圣道。缘起与圣道,根本圣典中称叹之谓「法性法住法界安立」,「古仙人道」等,都是说它有一种必然的不可改变性。又如佛说四谛,谛是谛实不变,苦确实是苦,乃至道确实是道,这也是诸法的真理。这苦谛的苦,已不是寻常经验上所感到的苦了。不过释尊对这因果理则,还是从现实经验为出发说明的。

一、缘起支性无为──阿含经中明缘起与缘生的差别,说缘起法是「法性法住法界安立」。说一切有部偏重在具体事实因果上立论,所以解释为缘起是因、缘生是果。直到大乘唯识学,还是承袭这一思想,如《摄论》所知依说缘起、所知相说缘生;所说虽与有部有所不同,却都同是在具体因果事实上说明的。但,其他学派却有著不同的看法,如《婆沙》卷二三说∶有执缘起是无为,如分别论者。

其他如《异部宗轮论》说大众、一说、说出世、鸡胤四部同计的九种无为中有缘起支性无为;南传谓化地部东山住部皆计缘起是无为。(《论事》六品二章。又汉译《宗轮论》化地部执的九种无为中也有缘起支性无为,它也是分别论者之一)。所以这思想是大众与分别说系的共义。《大毗婆沙论》只提到分别论者,或者表示著这思想是分别说系首倡的。他们说缘起是无为的理由,如《俱舍论》卷九说∶有说缘起是无为法,以契经言∶如来出世若不出世,如是缘起法性常住。

这是阿含经上的圣教根据。他们的见解;缘起与缘生是理与事的关系(不同有部说的因与果的关系)。缘起是理则,理则是常住不生灭的,可说是哲学的。缘生是事相,事相是生灭无常的,可说是常识或科学的。因与果都是在缘生事相上说的;缘起是贯通这因果事相的必然理则。说一切有者重在具体事实,大众分别说者重在统一理性,按诸根本教典,二者是各得一体。若如大众等所说的离因果事实外别有一种理性,这当然不当,难怪俱舍论主的抨击。但若单只看到各各差别事实的一面,也是不大够的;若无统一的必然理性,现在的此因生此果,何以见得将来的此因也必生此果呢?所以,佛说的理则性是不离具体因果事实,而又是贯通於一切具体因果事实上的普遍必然性,所以古人曾说它是非有为非无为。

二、圣道支性无为──除有部外,这也是大众分别说系的共义(大众等四部及化地的九种无为中都有)。他是佛法两大理性之一,佛在经中称它为古仙人道,与缘起法一样的是具体因果的必然理性,不过它是指向於出世还灭的因果理性,也即是向上向解脱的行践理性。

三、四谛无为──这是把缘起支性无为与圣道支性无为综合起来建立的。南传《论事》第六品说东山住部执云∶四谛是无为。

四谛法,释尊在阿含经中也常说它「是真是实」,是「法住法界」,是常住的必然理则。它,可说就是缘起与圣道的综合∶苦集二谛是缘起,道谛是圣道,灭谛是缘起否定所显,也是圣道的果。不过也有著不同∶缘起与圣道二无为,重心在说明因果的必然性;四谛无为,如苦确实是苦,不可变易,是在价值上的确实性必然性的判断。

这三种理则性的无为,对後代的大乘思想有著很大的影响。不过,在学派中,三者是各别发展的;这种思想,可以与真空论相合,也可以走上真常论。

戊 道果之无为
上面曾说到,圣道在学派中有著各种不同的看法∶有部认为道是生灭有为;而大众分别说系的多分学者却说是无为的。他们思想的基本出发点,在於经中常说有为法是无常变灭,可毁坏性,不可保性,不可保性终必归於无的;如果说佛弟子们的努力修行,证得了戒、定、慧、解脱等的道,见修无学的道,还是有为法,还是不可保性可毁坏性,将来岂不又要取消恢复为凡夫吗?佛法的道果都不是彻底究竟的道果了。这在一分学者如有部他们看来是不成问题的;圣道生起对治作用,对治了杂染痛苦,杂染痛苦没有了,当然就是清净安乐的;同时,毕故不造新,灰身泯智而入於无馀依涅盘了。圣道的主要意义在於否定杂染,杂染否定了,无常、消灭,又有什麽关系?另外一分学者,以为戒定慧见修无学道等,若是有为终须取消的,那麽,涅盘後没有戒定慧等,岂不什麽都没有了吗?岂不空虚得可怕吗?佛法的最高理想就是这样吗?所以,圣道应该是无为常住的。佛教中一切空有的分歧,焦点都在此。从大乘佛法看,有的说圣道菩提是有为无常的,但在无常生灭之中还是可以永远相续下去。有的认为必须有个贯通的常住者。这大乘学上的歧异,声闻学派中早已存在著了。一分学者,重视了道的不可改性,说它是常住不生灭,於是有这些道果无为的建立。

一、定境无为──定是戒定慧等的道支之一;虽有外道的邪定,但定必有所离(梵语离欲,就是定的意思)。外道的定虽不究竟,还是合乎道的意义。定境无为,西北印的有部经部完全不谈。《异部宗轮论》所说大众、一说、说出世、鸡胤四部本宗同义的九种无为法中,有「空无边处」、「识无边处」、「无所有处」、「非想非非想处」的四空处无为;分别说系《舍利弗毗昙》的九无为中同样有这四种。化地部的九种无为,不说四空处,而说有「不动无为」。上面说过,四空处是从修道次第的定境安立的,其中就有不动的名义,如《小空经》即将「空、无相、无所有」叫做「行不动道、无相道、无所有道」;这不动,就是四空处。另有学者说,第四禅天离一切身行语行,舍念清净,不为身语行所动,故曰不动。所以这化地部的不动无为,即总指四空处无为,同时也可包括第四禅天在内。大众分别说系定境无为的思想,不是说定的本身是无为,是说定境所证的,有所舍离而显现的那一不动法是无为。《中阿含》就常说禅心不动不热,常住不变。这由离所显的湛寂不变法,就是无为法。有的学派说外道不能得定得神通,就是将这定境指明唯佛教的圣者才有,外道是得不到的。

二、法住决定无为──《舍利弗毗昙》的九种无为中,有此二种。南传《论事》第六品说案达罗四派同计「决定道是无为」;可见这二无为,在大众分别说系中采用的很多。「决定」,就是正性离生(正性离生,古译即为正性决定)。这,有部说是在见道,离惑得无生时的境界。但大众分别说系乃至现在锡兰的铜鍱学者,都不说它是见道的境界,而移置在前面,与三乘共十地的性地意义相近,有似於四加行中的顶位。龙树《智论》就讨论到顶、决定、无生三名是同是异的问题,论中自有解说;不过依此可见正性离生是有著前後的诤论,不必尽如有部所说在见道位。《异部宗轮论》说菩萨「得决定道不退」的决定道,也就是这个。法住,也是修行过程中的一个位次,经说「得法住智」;《成实论》说,以闻思慧见诸法的必然理则,叫法住位。从此以後,实际修习禅定,就是决定道。法住道与决定道,二者都是在见道以前的事。有部以见道分凡圣,见道以前都是凡夫;大众分别说系及成实论师等不然,见道後得初果,固然是圣人,见道以前,从闻思修慧得见法住理性,已经不是凡夫,也可以说是无漏的,即初果向的圣者(他们把初果向的时间拉长,不像有部的局在十五心)。所以见法住智得决定道,虽不是见道以後的圣者,但已超过了凡夫,已获证到一种不可更动不可转变不再退堕的无为常住性,这就是法住无为与决定无为。

三、无漏智果无为──依大众分别说系所说,法住位决定道已经是无漏了,不过现在就部派共许的普通的说法,见道以上的无漏来说。南传《论事》一九品谓东山住部计云∶沙门道及果是无为。沙门果性的择灭当然是无为,有部也共许。不过,东山住部更进一步的说∶无漏的戒定慧解脱功德,是常住固定性的,是可保性的,所以是无为。譬喻师也有这沙门果体是不可改性是无为的主张。如《顺正理论》卷六七云∶譬喻者说∶沙门果体唯是无为。┅┅以诸有为是可坏故,不可保信;沙门果体可保信故,唯无为。┅┅彼执无为无有体故,┅┅无为唯不转为相。

这思想说∶有漏道是生灭的,凡夫先依藉这有漏道修习;修到某种程度,可以引发一种高级的道,这道的本质就是无为的了,而且是本来就存在的,不过从前不显发,现在借有漏道把它引发了出来。正因为它是常住本有,所以证得以後再不怕毁坏取消(新生的就必是有为,有为就要变坏)。这是从《杂阿含》中佛说舍利弗的五分法身不入涅盘的文句开发出来的。从此更进一步,达到说假部道体真常的见解,如《异部宗轮论》云∶其说假部本宗同义,┅┅由福故得圣道;道不可修,道不可坏。

这说∶道体是真常本有的。平常说「修道」,并不是说新修得一种道,道是本有的,只由福德为因缘引发显现而已。为什麽只说由福德来显发呢?须知大众系是重视智慧的,他们说唯慧能得解脱,故唯慧是道体。道是无漏常住的,慧也就是无漏常住的(龙树《大智度论》也说般若有有为的与无为的不同)。凡夫根本不会有智慧,有漏的思择不是智慧,只是受想等心所的活动,假名之曰智慧。要说智慧,就是无漏道。本有的无漏道既就以智慧为体,显发它的时候,当然不是智慧(因为凡夫位上根本没有)。那麽,只有用福德力量来显发了。这是後代真常思想的一大渊源,不过後代真常论者把它建立在真常心中。

四、法身无为──这到下面再说。
上面所说的各种无为法,古人并不曾如是分类,这样分,只是为说明的方便而已。凡说到无为,都说是不生不灭常住不变,都是一种理性。从佛说的根本择灭无为,综贯了非择灭无常灭及缘起支性无为,是直接促进空性的开展。就是大乘真常妙有论渊源之圣道支性无为道果无为,也是间接的影响到空性的。无为与空性的关系,是多麽密切!

除此,另有化地部所说的三性无为,予善恶无记三性以理性上的根据;善之为善,恶之为恶,也有著常住必然的理性。不过,它给大乘佛法的影响不大,所以现在略而不论。

第二目 涅盘
无为法中的择灭无为,本就是涅盘。但因涅盘对空义的影响特深,所以特别来说明它。涅盘是佛法的归宿,虽大小各家对它的解说不同,但都承认是一种否定有为有漏的直觉境地,本质上就必然的与空义有关。如实修行的佛弟子,都可能得到这种涅盘的直觉境界,所以佛法都倾向於空义。

涅盘,在後代的佛法中有著有与无、同与异的不同解释。直觉体验的这种涅盘境界,不能从正面去具体说明,只可方便用世间言语形容;因它是世间无常纷扰诸般痛苦的否定,所以用「常」「寂」等词句来形容描写,这是大家共许的。

如《顺正理论》卷四七说∶如正法中於涅盘体虽有谓实,谓非实异,而同许彼是常是寂故。

涅盘的有无,固为诤论所在,但不是诤论有没有涅盘,是说否定的当下是不是有实在的别体。这在萨婆多部、犊子部等,都主张实有的,如《俱舍论》第六卷云∶此法自性实有离言,唯诸圣者各别内证,但可方便总相说言∶是善是常,别有实物名为择灭,亦名离系。

涅盘,是圣者各别内证──内心直觉体验到的,是离言不可说的(大乘的离言法性,声闻佛法是共许的。《佛本行经》说如来初转法轮教化五比丘,阿若憍陈如等所证悟到的就是无生智,就是第一义空。与大乘的「空性」、「离言法性」是一样的)。虽不可说,但有部他们认为是实有的;只是这种有,不是平常见闻觉知到而可说的(後代发展为真常妙有),只能方便的用「常」、「善」、「寂」等来形容它。不像有为世象之由关系而有,它是超越时间性的,证不证悟它都是本来如此的,所以叫常。世间虽有善恶无记三性,但都是有漏杂染的,在胜义的立场都不是善,而唯胜义的涅盘才是纯善的,它与相对可记性的世间善有绝大的不同,所以叫善。寂,是不动乱;世间一切动乱起灭相,到此皆风平浪静,在生灭的否定意义上,名之曰寂。涅盘的建立,在学派中有著假实的不同,而这离言常寂的意义则无不同。涅盘体性的择灭无为,有部认为实有,是说涅盘离系,有漏法不生,不单是消极的不生,是另有择灭无为的实法,有力能使有漏法灭而不生。这思想,在大乘的某一种立场上看,是有意义的。

其次,经部譬喻师,认为择灭非实有。表面上看,这主张似乎与大乘空宗相同;实质上,终究是上座系的见解。大众分别说系侧重在理性的空义,譬喻者却在常识法相的不生面说明涅盘非有。重事相而忽略理性,虽主张无体,反而接近了萨婆多部。如《顺正理论》的两段介绍说∶烦恼毕竟不生,名为涅盘。

由得对治,证得当起烦恼後有毕竟相违所依身故,名得涅盘。

烦恼决定不生曰涅盘。所说的烦恼,不像有部的三世实有,是在有情六处中的烦恼功能。现在智慧现前,使烦恼功能不再潜动,决定不再生起烦恼,身心得到清净,叫做得涅盘。所以,譬喻者说的涅盘,专在烦恼的不生上安立,不是另有实体可得。後来,大乘常用破瓶的譬喻说明这思想∶如说破瓶,是在完整瓶子的否定上说,不是另有一种叫「破」的实在东西。所以经部说的择灭非实有,纯粹从消极面,在事相的否定上说,几乎没有接触到理性。他们思想与大乘空宗的距离,就在这一点。不过反过来说∶四谛之中有灭谛,谛的意思就是真实不虚。灭谛,即谓真实是灭;经中也常说∶「此是灭,汝(比丘们)应证」!这都说明有灭是无可否认的。体性非有,而又说有,这不矛盾吗?譬喻师说∶这是佛陀为了显示这最高境界的说法方便。如《顺正理论》卷一七说∶我(譬喻者)亦不说全无涅盘,但应如我所说而有。如说此声有先非有,有後非有;不可非有说为有故,有义得成。说有无为,应知亦尔,有虽非有而可称叹,故诸灾横毕竟非有,名为涅盘。此於一切有非有中,最为殊胜,为令所化深生欣乐,故应称叹。

涅盘是依现实生死之否定而建立的;从生死实事之有,到涅盘之灭,经过的这回事情不能说没有。等到生死不起,一切归无,当然不会再有涅盘的实体。总之,涅盘本是在否定烦恼生死之实事上建立的,它是湛然常寂的理性,在自己内心澄寂的直觉上所体验到的境地。经部偏重在生死实事的否定面而忽视了理性;有部偏重在离言所显的不可说面执为实有,而抹杀了空义。西北印学者的涅盘义,都还不能与空义接近。略後的成实论师,立义於经部说,扬弃了有部,而又采取了大众分别说者的思想,这才面向著空义跨进了一大步。

这涅盘的有无二派,是在体性上说的。若从认识论上说,又有涅盘有相与涅盘无相的两派。说一切有部主张涅盘有相,他们说∶智必有境,涅盘灭尽妙离的谛理,既是无漏智慧的所缘境,当然是有相的。虽然契经中以「无相」两个字来形容涅盘,当能缘智上浮现起「无相」的概念时,无相还是成了相,为智的所缘。所以,尽管是缘无为,智上还是有所缘的。这与大乘空义关系很疏远。经部师及成实论师则主张涅盘无相,如《成实论》第二卷说∶诸法实相,离诸相故,不名为缘。

有部说,涅盘无相,但在能缘智的缘虑下,已成为所缘相了,能缘的对象,不能说没有。成论主以为∶无相,不但一般的相不起,连无相之相也不起。《成实论》所说的涅盘,有著三层,意义很宽泛。前二层从法之有相及假名上说是空相,第三层所谓究竟现证、无愿无欲、能所并寂,连空相也不起,真正的得到灭尽涅盘。这涅盘,是彻底无相的。涅盘有相无相之辩,对後代大乘涅盘究竟是妙有还是真空的分宗,也是有关系的。

其次,一谈涅盘一多的问题。择灭无为是一是多呢?如我於贪得择灭,於嗔也得择灭,这两种择灭是一是异呢?又如我对贪择灭离系,你也对贪择灭离系,两个人的择灭是同是异呢?在理论说明上,这都成为问题。有部学者,认为一个人的各种择灭是异体的,因为择灭不是一时得的,从见道到修道无学道,各阶段有各阶段不同择灭,体性理应非一。即在同一对治上,彼此两个人虽同得择灭,但也不应同体,不然,彼此获证过程的顿渐,就无法说明。在较古朴的有部义,也有说彼此有情所得涅盘是同一的,如《婆沙》卷三一说∶诸有情类,普於一一有漏法中,皆共证得一择灭体,前说择灭随所系事多少量故。

一种有漏法,即有一种择灭无为存在;你能离系,你即能体验证得;我能离系,我即能体验证得;同一有漏的择灭无为,是彼此共证的。不过,在一个有情上,则又因系──有漏法的众多,而择灭也别为众多,因为一有漏法就有一择灭无为。有部学者,不但是有为的多元实在论者,在无为法上还是多元实在论。不过,这只是有部一家的见解,《俱舍》卷一、《顺正理》卷一,同说到有一家择灭无为体性是一的主张。如云∶有作是言∶诸所断法同一择灭。对法者言∶随系事别。

此择灭是一论者,虽不知部属,以理推测,应是大众分别说系的主张。就是纯从有部立场上说,也还有一种不同的思想,如《俱舍》引叙到「灭无同类」的主张,即等於说择灭是一;因为如果择灭是多,就应该有同类了;正因为择灭是一,所以没有同类。虽然後代以「无同类因」义来解释会通。有部的古义或许是主张择灭是一的。主张择灭同,谓是一味的;主张择灭异,谓是差别的。後代大乘以虚空为譬喻来会通一味与差别:虚空随了器皿的方圆,而有方圆之别.如这空茶杯中的圆空,与空箱子中的方空,此空不是彼空,方圆位置不能说无别。但,空的体性,是浑然同一的,不能说有差别。择灭如果决定只有一个,则一解脱一切解脱,依次的修证是徒劳的了。择灭如果说是众多差别,难道直觉体验下的涅盘性还有差别相吗?这是困难的。大乘虚空喻的会通,就是针对这困难而发的。

综合的观察一下∶择灭涅盘是佛法的究竟归宿所在,是直觉体证的境界。如果从择灭是一、是无相、是常寂的离言理性上去体会,则与後代大乘所说的空性的含义更近。不过,空,乃即事相之有而空,有多少「有」,即有多少空。空,一面是遍一切一味的共相,一面又可说是一一差别法的自相,如《般若经》上说的「色性空、受性空」,五蕴乃至一切智智等一一法的自性空义,就是明白的文证。这後代大乘空义上的不自不共,与择灭的不一不异的思想,正是一样的。不过,也稍有不同∶择灭是单在有漏法的否定上说的,空则通於有漏无漏本性的否定,如道谛,纵是无漏,也还是空的。

第三目 法身
在大乘经中,处处可以见到空义与法身关涉的密切,故知学派思想发展中,空义与法身也是有著密切的关系。大乘以佛果为重要对象,同时是依空义安立的,故大乘也可从法身的开展中去研究。

佛的成为佛,不是以生身相好的圆满而成为佛,而是「以法成身」,体悟於法而成为佛的。初期佛教所说的法身,除体悟真理外,还有二义∶一说佛的种种功德为法身,如《杂阿含》所说的五分法身;他所说的「法」,是指的道谛。一说佛的教法为法身,经典教法的存在,等於佛陀亲身的存在;所以在第一结集之後,经教可以保存流通於人间了,就说是「法身尚在」。这两说,与现在所论的空义,关系都不密切。在学派中,大众系的学者,对於佛身有崇高的看法,如说「如来色身实无边际,如来威力亦无边际,诸佛寿量亦无边际」等(异部宗轮论)。这是承袭功德法身的思想而来,与後代大乘的报身思想相近,都也不切近空义。不过,佛教思想的发展是错综关涉,不能机械地割裂开。罗什法师《大乘法义章》也就是综合的两种法身说,如云∶法性者,有佛无佛,常住不变,如虚空无作无尽。以是法,八正道分六波罗等得名为法;乃至经文章句亦名为法。如须陀洹得是法分,名初得法身,乃至阿罗汉辟支佛名後得法身。

这将功德身与圣教身融化在理性身中。

根本佛法中,就说佛有生身与法身的分别,最初的法身根本义,是在见缘起寂灭性,依所证悟的法,称之为身。不过,引申之下,有时也旁及功德身与教法身。对於根本教中理性法身之义,到了《增一阿含》,有重大的开展。这些开展的思想,在《杂阿含》里是找不到的,《中阿含》里曾有一颂似说此义,而意思不显著,在《增一阿含》就常常看见。依成立的时代说,四阿含中《增一阿含》是最後起的。在学派中说,汉译《增一阿含》是大众部所诵的。所以《增一阿含》的法身思想,可说是经过一番发展後的大众部的法身思想。理解明白了这一点,才能将根本佛教的法身义与大乘的法身空义连接起来。

《增一阿含·听法品》(卷二八)叙述佛从三十三天为母说法後,回阎浮提来,四众弟子都去见佛,须菩提也想去见佛,忽然想到∶什麽是佛,我若见了佛之为佛的所在,不就等於亲见了佛吗?於是观佛所说的一个偈颂说∶若欲礼佛者,及诸最胜者,阴持入诸种,皆悉观无常,┅┅当观於空法,┅┅当计於无我。

这说∶在蕴处界诸法,观察它的无常性、空性、无我性,才是真正的见到佛。这种看透了佛的内在本质理性,叫做见佛的思想,佛在世的时候,应该已经存在了。莲华色比丘尼先见到佛的生身,却被佛呵斥,而说偈曰∶善业(须菩提)以先礼,最初无过者,空无解脱门,此是礼佛义。

佛之所以成为佛,就是因为观察到空、无相、无愿(解脱门)诸空理,体证到这诸法的究竟义;那麽,这诸法空性,就是佛的身命所寄,就叫做法身。依著这个思想进展,则如《瑜伽·思所成地》所引的体义伽陀∶若以色量我,以音声寻我,欲贪所执持,彼不能知我。

这,很自然地使我们联想到《金刚经》哙炙人口的「若以色见我,以音声求我,是人行邪道,不能见如来」的一个颂子。《瑜伽》「闻」「思」「修」所成三地,全部立本於声闻乘教,都是引的《杂阿含》或《经集》、《法句》为教证。这偈颂是声闻佛法所本有的,不成问题。《瑜伽》对这偈颂的解说,虽不尽合大众系的见地;但我们直接从文义上看,这明明是说∶佛陀无漏无为的法身,超越於色声,是当体空寂的理性。这种法身,与《异部宗轮论》中大众部从色声上所描写的功德佛身不同,这是在诸法的空寂理性上说的。就是後来大乘的法身也有两种,一是从道谛开展出来的,接连著《宗轮论》所说的功德法身。一是从灭谛开展出来的,接连著《增一阿含》的理性法身。南传《论事》谓大众系大空部执∶「佛不住此世间」,「佛不说法」;就是约空性法身佛说的。不然,依功德身说,「佛身遍住一切处」,为什麽不住此世间?「如来一音遍说一切法」,为什麽不说法呢?从佛陀的理性法身上说,它是超越性的,所以不住此世间;它是离言性的,所以不说法。这理性法身义的开展,是空义开展中最重要的一门。

第二项 法性空无我
第一目 空与无我之定义
单依上面所说的实相假名,是在各别缘生法上遣除实在性,显示其假名无实,没有理会到空的理性。单依上面所说的无为常住,偏於理性的直觉体验,忽略了事相的分别说明。都还不能圆见空义。现在这里想把二者的综合提出来谈谈。後代大乘的空,就是这种综合的。不过,综合,不必是二者各别发展後再事综合;根本佛法对於缘起理性与缘生事相,本就是综合的。只是後代学者的观点注重点不同,作为各种偏颇的发挥,才有了不同。

空与无我,圣典中说得很多。学派中对它的不同解说,大概可分三派。一、萨婆多部的解说,如《婆沙》卷九云∶空行相义不决定,以一切法有义故空,约他性故;有义故不空,约自性故。非我行相,无不决定,以约自他俱无我故。由此尊者世友说言∶我不定说诸法皆空,定说一切法皆无我。

这意思说∶这个法上没有那个法,叫做空;空不是说此法的自性也没有。所以说,约他性故空,约自性故不空。这是有部对空的基本见解。由此,空与无我是不同的,空是不彻底,无我才是确实彻底。如说五蕴无我,五蕴上确实没有我。说五蕴空,则是说五蕴上他性的「我」没有,叫做空,不是五蕴自性是空。所以世友谓无我是决定说,空是不决定说。这显然的是法有我无的思想。向後推,他是後代中观家所批评的「他空见」的本源;向前推,它是继承《小空经》中鹿子母堂空无牛马的思想而来的。在真正的性空义上说,这是旁流,不过,是後代说空的一大派。空与无我的不同,《婆沙》卷九有多种异解,其中的一种解说云∶有说∶观自性空是非我行相,观所行空是空行相。

这意思说∶我空叫无我,我所法空叫空。也即是说∶五蕴等我所法,实际上是不空的,只是在我见所执著(所行)的意义下说它是空。後代俱舍论主也是继承这个见解。如云∶违我所见故空,违我见故非我。

无我所,本有法空的意义,不过有部的解释,所无的只是我见所执著的一点,不是法的本身也没有。若依真谛所传的《随相论》看来,经部也是采用这思想的。这可说是西北印学者的共见。如云∶世亲所用经部自义∶体所离故名空;一切诸法皆是假名,有名有义而无有体,┅┅无自人故名无我。後代大乘唯识学家所说我空法空的思想,就是本此而来的。

二、东南印大众系的解释,如《增一阿含·邪聚品》云∶无我者,即是空也。┅┅我非彼有,彼非我有。我非彼有,是无我,是我空;彼非我有,是无我所,也就是法空。在这里,无我与空的定义完全是合一的。依此,流出大乘中观家在同一意义上建立我法二空的思想。

三、成实论师,学出入於南北两流,折衷其间。它论中常说我法二空,故「空」可以通於我空与法空,而无我只局限在无人我方面。不过,他在综合说明空无我的时候,对二者的定义,却正与有部相反。如论卷一六说∶於五阴中不见众生(我),是名空行;见五阴亦无,是无我行。

成实论师反而把我空叫空,法空叫无我;是因为契经中常说到五蕴空就是五蕴无我的无我义,所以将我空叫「空」;同时也常说获得无我见就是证悟寂灭性,所以将法空叫做「无我」。後代的大乘空宗,空与无我二名是可以互相通用的,说空则我法皆空,说无我则人法俱无我;这在学派中就已有此倾向,而且它是根本圣典中本有的思想。

现在把上面三说中有部的解说抛开不论,单说大众系的思想。

第二目 传说中之法空论者
声闻教中说空的学派,不大造论典,他们将思想融化在契经中。所以,他的空义,没有自己正面的论典可资研究,只能从向来的传说中去探索。

声闻教中,确有明空的学派存在,这是不成问题。事实上并不像唯识家所说的小乘只明我空,不了法空。龙树《大智度论》分判声闻佛法为毗昙门、空门、蜫勒门的三门,其中就有空门的一种。虽未明指何派,但有明空的学派存在,是不可否认的。我们上面分声闻佛法为舍利弗毗昙系与迦旃延蜫勒系的二流,似乎看不到空门的地位。但,《舍利弗毗昙》第五分每品的品名都加个「假」字,如明烦恼的叫「假结品」;可见分别说系学者说因缘生法都是假,是接近空义的。不过,说後代性空大乘经纯属分别说系的,也有未妥∶分别说系究竟是上座分出的,且依现在南传分别说系的铜鍱部的《解脱道论》看来,虽主张见灭得道,却未显然的说到缘起即空的深刻而普遍的空义。所以,分别说系并不是学派中空的主流,只是与空义有关罢了。据真谛旧传《部执异论记》,以为大众部中最初分出的一说部主张世出世法皆假名,说出世部主张世间法皆假名,出世法是真实。如窥基《宗轮论述记》所引述的(嘉祥三论玄义也引有此文)∶一说部,此部说世出世法皆无实体,但有假名。名即是说;意谓诸法唯一假名,无体可得,┅┅名一说部。

说出世部,此部明世间烦恼从颠倒起,此复生业,从业生果;世间之说法既颠倒生,颠倒不实,故世间法但有假名都无实体。出世之法非颠倒起,道及道果皆是实有。唯此是实,世间皆假,┅┅名说出世部。

依此以观《大智度论》的三门,一说部可说即是空门,说出世部可说即是蜫勒门;也就是後代大乘性空与大乘真常的肖影。不过,大众最初的分裂,就有这种性空与真常的明确理论的建立,时间上似乎嫌早。南传对这两部立名的解释,就有所不同∶主张「以一音说一切法,一切法皆了义」的,名一说部;主张「一切佛语皆是出世间者」,名说出世部。大众系中有主张空的学派,是不成问题,不过,是否即一说部,是有可疑的。西藏所传,大众部传说的大众系之分裂,本末八部(大众、牛住、说制多、雪山、东山、西山、王山、义成山),其中没有一说部和说出世部,却多了东山住部等案达罗四派。中国向传有一说及说出世部,却没有东山等案达罗四派。或者东山住部等就是一说部与说出世部的合流,所以後代如西藏的传说,有了东山部等就不用一说、说出世的名字了。在案达罗四派中,东山住部是顶出色最主要的一部,执义特别与分别说系相近,也多与向传的一说、说出世部执相同。如东山部执「沙门道及果是无为」,近於说出世部的思想;东山住部随顺颂「无名诸法性,以不思议名」(见下引),近於一说部的思想(这随顺颂文可作两种解说∶法性是内在真实的不思议,则可与真常论合。现象一切皆是假名,假名故空,故不思议,则与性空论合)。又南传大众系中有大空部,从它的立名,就可以看出与空义有关的了。所以,大乘空义的发展,与大众系最有密切关系,尤以案达罗四派更密切;而案达罗四派有很多思想与分别说系相近,於是分别说系也与空义有关。後代的性空大乘,即是将这各方面的思想综合起来而完成的新体系。

大众系中其他的部派,对空无我也都很重视。如大众系诵的汉译《增一阿含》,明四法印,谓诸法无我印就是法空。大众系多闻部「谓佛五音是出世教∶一无常,二苦,三空,四无我,五涅盘寂静」(异部宗轮论)。它在四法印中特别开出「空」为一种出世教,说明了它对空义的重视。所以,重视空义,可说是大众系各派共同的倾向。总之,推动空义发展的主力,在学派的上座大众两大系中是大众系;在说一切有、分别说、大众的三大系中是大众与分别说。

现在,我们知道了声闻教中明空的学派就是大众系;且一看向来传说中的他们的空义是如何。

首先,从有部的传说中去看看。有部的论典中,也间传有明空部派的思想,可惜都没有指出学派的名字。《婆沙》卷九说明「有」的定义时,举有三种异宗的解说,其第二说谓∶有说三种∶一相待有,谓如是事待此故有,彼待故无。二和合有,谓如是事在此处有在彼处无。三时分有,谓如是事此时分有彼时分无。

时分有,谓某种法的存在(有),是因时间性而存在的,如春之红花,秋之黄叶,某一个时期有,某一个时期不会有的。和合有,谓这里有,那里不会有,是因空间性的关系而有的。相待有,谓与别的事物对待之下才显现其有,如眼根能见的作用,在对待其他耳根没有「见用」的自他相待中,才能显出他特殊的形态与作用。这个学派,既主张「有」只这三种,就等於说∶凡是存在的,都是在自他、时间、空间的相对关系下出现的,没有绝对独立的存在。在有部看,这三种都是假有;实有的,不因自他时空之关系而有无。如果把握著这三种有的思想去观察,可以达到一切唯是现象假有的境地。《婆沙》卷一三八明白的说∶谓有异宗说∶内外法皆非实有。

《婆沙》在佛元五世纪间已经结集完成,是很早期的文献。在当时,就有主张内情外器一切法皆非实有的学派,可见空义在声闻教中是早已存在的了。到《顺正理论》时代,学派中的空义更是显著了。如该论卷五一说∶假有论者(不但说过未法是假有),说现在世所有诸法,亦唯假有。都无论者,说一切法都无自性,皆似空花。

假有论与都无论,照论文看,是不同的两派。都无论者,连一切缘生现象都一笔抹杀,当然是很危险的思想;不过龙树也曾说过有这一种执著的人──方广道人。主张一切法都是因缘假有,没有实体可得,就是假有论者;所以《婆沙》又说∶说一切法自性都无,彼亦说言现虚妄有。

这简直与大乘性空唯名论的思想一模一样。虽然这时代早已经有了大乘,可是正理论主批判的对象,永远只限在声闻学派,大乘的主张,他是不大理睬的。所以这空义是声闻学派中已有的。

其次,我们看看大乘唯识学者对小乘空义的介绍。世亲《摄大乘论释》第五卷,以为声闻学者说空无自性有三种。如云∶说一切法无自性意,今当显示∶自然无者,由一切法无离众缘自然有性;是名一种无自性意。自体无者,由法灭已不复更生,故无自性;此复一种无自性意。自性不坚住者,由法才生,一刹那後无力能住,故无自性。如

是诸法无自性理,与声闻共。
「自然无」,谓一切法不离因缘,没有离因缘而能自然生的,所以叫无自性;不是法的本身没有。这从法的自未来入现在的生起上说。「自性无」,谓法灭後不再生起,没有更生性,叫做无自性。是从法的流入过去说的。「自性不坚住」,谓一切法皆刹那灭,没有坚住性,故说无自性;是从法的现在位说的。总之,这三种无自性,是在无常义上,说明因缘诸法未来无自然生性,过去无更生性,现在无坚住性,叫做空无自性,不是说法无自性空。这思想,经部固然承认,有部也是认许的,所以,「如是无自性理,与声闻共」。那麽,大乘不共的无自性义是什麽呢?《释论》接著说∶如执取不有,故许无自性者,此无自性不共声闻。

唯识家从认识论上说明,於自心外执有能所取相,是应该要空的,不是自性有的,即是遍计所执无自性。所以,单从现象法上,了知因果的无常性,是三时中的初时教,是共声闻的空义。若能从认识论上,体会能取所取不可得,才是大乘不共的空义。不过我们对这小乘唯有三种无常的无自性义,不能完全信任。因为因果论的无常性与认识论的无能所取性,是有相互关系,不能割裂开的。即因缘生灭以显示空无自性,是空的本义;认识论上的空义,也还是依此建立的。声闻学者对於认识论上的空义,并不是毫无所知,不能说此为大乘的不共空义。如《顺正理论》卷五三说∶有怀僻见论中有如是颂∶以有於一事,见常、见无常、见俱、见俱非,故法皆无性。

这说∶在一法上,可见为常,又可见为无常,甚或可见为亦常亦无常、非常非无常。一个法,从多方面看,可得多方面的结论,发现了缘起法的相待矛盾性,没有独立存在的真实体。所见(认识)到的,都不是事物的当体或真象,故说一切法都是空无自性。这思想与大乘空宗很相近;就是佛世时的六师外道,对这缘起法的相待性,也都多少接触到。所以,空无自性,一面从因果相生的无常性上建立,一面从认识论说,同一法既可如此认识,又可如彼认识,可见是无自性;如果实有自性,就不该有见为如此见为如彼的不同。这是佛法空义的基本论辨方式,不必要到大乘才有。

最後,看看《成实论》中所传说的「无论者」。成实论主诃梨跋摩,据传记上说,他曾在华氏城与大众部的学者同住过,也曾看过大乘经,所以他论中所说的「无论者」,可能是大众部,也可能是大乘。无论者的见解,论中卷一三、一四都说到,现在归纳其论辨方式为几点∶一、有分(总体)与分(别体)是无绝对性的,故真实不可得;这是提婆常用的论式。二、识不能取境,前五识虽接触到外境,但他不能分别;等到第二念意识生起分别时,他又是不接触外境的;识不能取境,故无自性。三、因中有果因中无果都不能成立,故无自性。四、因果能所都不能成立;五、因果同时异时都不能成立;六、因果一性异性都不能成立;七、自作他作共作无因作都不能成立,所以是无自性。用这种种论式成立无自性,最後的结论说∶一切根尘皆不可得,是故无法。

这些论辨方式,很多与大乘中观家相同。声闻佛教走上空的论辨,不单在三世因果上说,而是从事实当体的矛盾性下手考察,指出一切法的绝对自性不能存在。

第三目 大众系之空义
大众系中的部派很多,只是现在可以接触到的文献有限,且皆无法断定其部属,所以现在只根据《增一阿含》作一种综合的考察。在四阿含中,《增一阿含》出世最迟,带有浓厚的学派色彩。汉译本中,蕴藏有多量空的思想,而且都是巴利文本所无;所以向来传说汉译《增一阿含》是大众部的诵本,应该是无可怀疑的(译者是学有部的)。现在就根据它来探讨大众系的空义。

大众系的空义,并不离开根本教去另起炉灶,是根据《杂阿含》中原有佛所说的思想,以新的形式,加以引申发挥,推陈出新,而又很契合於如来本意的。

这种引申发挥,《增一阿含》中到处可见到,如〈利养品〉云∶法法自生,法法自灭;法法相动,法法自息。┅┅法法相乱,法法自息,法能生法,法能灭法,┅┅一切所有皆归於空。┅┅法法相乱,法法自定。

这是对缘起因果法的生、灭、动、静,给予直觉的观察;意义深长,很值得注意。存在,是缘起法的相依相待;因果法的生灭动静,都是自他两面的。一面看,法法是相动相乱的,没有他法,自己不会动乱起来;就是要静止,也是有他法给予力量的,故是相静相止。另一方面看,又是不相动乱的,法法各住自性,静止在自位上,互相动乱不到的。一面是自动自静,一面又是他动他静,最好举个例子来说。如三枝枪,交叉架立著,一面看,三枝枪各有一分力量,才互相依倚架立起。另一面看,这枝枪还是这枝枪,那枝枪还是那枝枪,力量对消,各不相犯,还是各住本位各持自体的。因为从缘起法的相互关涉,与法法的相续保持自身的传统性,法尔是有这两面性的。动静如是,生灭也如是;法法各住自性,不涉於他,所以是自生自灭;但离开了他法因缘,却又不能生不能灭,故又是他生他灭。这不是诡辩,缘起法的面面观,确是如此。有部说,法的自体有作用;经部说,用是缘起和合的,但有因果,实无作用;现在《增一阿含》的思想,是综合而超越了他。法法一面相互依待,一面又是各各独立。这从缘起以显示诸法的各独与相待二性,是从直观中去体认事事物物的缘起网的自他无碍,动静无碍,生灭无碍,缘起大用宛然,而当体的实动实静实生实灭又了不可得;这是极其深刻的真理。就是後代贤首家六相十玄的事事无碍法界观,也可说与此有关。

从缘起出发而明实在生灭动静不可得的,在《杂阿含》有《胜义空经》。经中说有情六处,生无所从来,灭无所从去,皆缘起不实,而显示胜义空。这思想,《增一阿含》中好多地方都在引申发挥它∶如〈非常品〉云∶眼起时亦不知来处,若眼灭时则灭,亦不知去处。无有而眼生,已有而眼灭,皆由合会诸法因缘。┅┅名为空行第一之法。

这从依因缘生灭,而悟入起灭无从,名为空行第一之法。缘起诸行是空相应的,这《杂阿含》中已经说过,不过还很隐晦,不如这里明显。又《增一·六重品》云∶因缘而有,此亦假号。要前有对,然後乃有。犹如钻木求火,以前有对,然後火生,火亦不从木出,亦不离木。

因缘法,皆是因果关系相对相待而存在的,故都是假名不实。如钻木求火,须有二木相钻的相对关系,才能生起火来。同时,「火不从木出,亦不离木」,说明因缘相待不离因缘,而又不即因缘的深意。这是对《胜义空经》更深刻更明显的发挥。《增一·力品》对《胜义空经》更直接的发挥说∶(六入)非我,亦非彼有,亦非我造,亦非彼为,乃从无有中而生,已有便自坏败。亦非往世今世後世,皆由合会因缘┅┅皆悉空寂。

这里特别指出,因缘法虽依待因缘而有,但是果性并不就是属於因性(「彼」,指因性)。「非我造,非彼为」,说明因果的不在自我执著中。如是一切法都是因果关系,非此非彼,发挥之下,自然而然的要达到法空的结论。而且说明诸法「从无中而生,生已便自坏败」,正是发挥《胜义空经》生无从来灭无从去的思想。最後,总结说一切是因缘的,所以一切本来空寂,空是假名的,假名是空的。这是依《杂阿含·胜义空经》六处中心的缘起观而发挥的,显然可见。

《胜义空经》,本是部派共诵的。「从无而有,有已还无」的经文,有部的解释,是说的世俗假名法;胜义法体是各各恒住自性,前後一如,既没有「从无而有,有已还无」的生灭现象,更不能说是空寂的。经中说空,是说五蕴胜义法中无有我性,并不是五蕴空寂。经部也诵此经,他不许现象诸法是有实作者,有实作用,而以因果诸行的「界」是真实;他认为因果假名的背後,有因果界的实性,所以也不能达到诸行皆空的思想。所以在「名」「用」「体」这三者中,有部注重在体上,只说假名,而体用皆实;经部说名与用都是假,而体(因果诸行之界)是实。现在大众系了解因果的相对性,不即不离,不离开这现象去另求实在,到达了名假用假而实在体性空寂不可得。它与有部经部不同,是立足在现象上的;一面从缘起明空,一面从无常门而进入空门;对於释尊本教,无常故无我、无我故空的体系,确能圆满的继承著。

上面解说了依据《胜义空经》,从缘起论的立场安立空义,现在谈谈从认识论的立场去安立空义。

在认识论上,说明所认识的不真实而归於空,这是《杂阿含·迦旃延真实禅经》就已经有了的思想。《中阿含》卷二六又继承发挥它∶於地有地想,地即是神,地是神所,神是地所;彼计地即是神已,便不知地。┅┅计一切即是神已,便不知一切。

地(经中历说四大及四空处)本是一种定中的所观境;只要对这定境的地,取著地想,这地就成了我(神)所取著的,就是错误的我执,一切对象的真相,就都被我执蒙蔽而不能了达。这我,显然不是萨迦耶见所执的我;於法取相之我,不就是法我吗?《金刚般若》所说的「若取法相者,即著我人众生寿者」,不正是这个意思吗?到了《增一阿含》,就直接从正面去开示,如〈劝请品〉云∶知一切诸法空无所有,亦无所著;┅┅都无所著已,不起世间想,复无恐怖,已无恐怖,便般涅盘。

这意思说∶认识了对象的空无所有,便不执著一切法想,於是悟入无相而般涅盘。这里特别以「无相」来显示涅盘,是多麽重视认识论上的空义。由此可以知道,依缘起论显自体空,与依认识论显所取空,在阿含经中是综合的。

空、无相,是说所认识的体性不真实;反面,也就是说缘起现象的存在是假名的。以假名说缘起,《杂阿含经》本就开示过。了达一切诸法唯假名,就可以成就「无诤行」。无诤的本义,是说语言名称的缺乏确实性固定性,了知它是假名如幻,不应固执。这在《中阿含经》已经被重视了。如卷四三说∶随国俗法,不是、不非耶,┅┅此法无诤。

无诤是建立在假名上,所以与空义有密切的关系。传说须菩提尊者是无诤第一,《中阿含》明无诤行的时候就赞叹他说∶此行真实空,舍此住止息。

须菩提尊者,能够舍离「此」语言戏论,安住无诤(止息),就是行真实空。无诤就是空,不是很显然的吗?这意思,《增一阿含·须陀品》有著解释∶有字者,是生死结;无字者,是涅盘也。┅┅有字者,有生有死,有终有始;无字者,无生无死,无终无始。

有名言,是生死法,就有生死始终;无名言,是涅盘法,一切生死始终皆无。这说明了涅盘的离言无诤。假名是空的,空是假名的;能够了达空性的假名离言,就可以安住无诤,也就可以获证涅盘。所以空的假名,不但可以安立缘起世间,也可以经过无诤的修证,走向解脱还灭,而获得离言涅盘。

唯假名的思想,不但是在显示假名不实,而且是从名言的随方域而变异、无固定性上说明的。後代大乘所共同应用的「名义互为客」无固定性的思想,即从此而来的。诸法唯名的思想,大众系中东山住部即有明确的发挥,如它的随顺颂说∶若世间导师,不顺世间转,佛及佛法性,谁亦不能知。虽许蕴处界同属一体性,然说有三界,是顺世间转。无名诸法性,以不思议名,为诸有情说,是顺世间转。由入佛本性,无事、此亦无,然佛说无事,是顺世间转。不见义无义,然说法中尊说灭及胜义,是顺世间转。不灭亦不生,与法界平等,然说有烧劫,是顺世间转。虽於三世中不得有情性,然说有情界,是顺世间转(入中论卷二)。

总结一句,空义,从体性上说曰「空」,从认识上说曰「无相」,从名相上说曰「离言无诤」;能体悟空的无相无言,就能超越生死世俗的有相有言,而达到涅盘解脱了。东南印学派空的理性,都是向这方面发展的。声闻学派的典籍中,对於空义都有传说介绍,《成实论》算是最丰富的一书。当然,《成实论》中介绍的「无论者」,理论上思想上还有很多缺憾;在认识论上指出事物的不决定,是空更重要的论式,他没有应用到。而且只能说无说空,而不能建立起缘起的假名有,是方广道人之流亚;虽然他可能是一个道地的声闻学者。

第三项 见空得道
得道就是初果见谛。中国向来传说,声闻学派中有著「见空得道」与「见有得道」的不同;其实,这就是「四谛渐现观」与「四谛顿现观」的不同。《成实论》卷三、《顺正理论》卷六三,对这问题都有所说明。四谛渐现观,以为先观苦谛,然後观集谛,见苦时不见集,渐次证见,所以叫渐现观。四谛现观完满,就是证得初果;以前的现观苦集灭前三谛时,只在见道位中。四谛顿现观,以为将四谛作一种共相空无我观,所以一念智生,就能够一了百了,顿下现观四谛,证得初果,所以叫顿现观。在学派佛教中,这自来是一个诤论,两说各有其圣教的证据与充分的理由。渐现观的,先收缩其观境,集中於一苦谛上,见苦谛不见其他三谛;如是从苦谛而集谛、而灭谛、而道谛,渐次证见,要等到四谛都证见了,才能得道。顿现观的,对四谛的分别思辨,先已经用过一番功夫了,所以见道时,只收缩集中观境在一灭谛上;一旦生如实智,证入了灭谛,就能够四谛皆了。总之,四谛顿现观是见灭谛得道,四谛渐现观是见四谛得道。见灭谛,就是见得寂灭空性;所以四谛顿现观的见灭得道,就是见空得道;与空义关系之密切,可想而知了。

主张四谛顿现观的,据《异部宗轮论》说,是化地部执。同时,大众、一说、说出世、鸡胤四部本宗同义说∶「以一刹那现观边智,遍知四谛诸相差别」,也是主张顿现观的。现在只说说南传分别说系铜鍱部者的《解脱道论》,及汉译《成实论》的两说。他们的见地,虽还有不如大乘见空得道的地方,但已经是很相近了。

《解脱道论》纯粹是依修行的过程──戒定慧的次第而组织的。第一一卷、一二卷说明慧的时候,就谈到这顿现观见灭得道的问题。他说修慧的次第,先观蕴处界等,得到「观善巧慧」;接著,论云∶一切色以无常广观;以广观苦,以广观无我。

这先对蕴处界诸法,作无常苦无我的广泛观察,是很接近根本佛教的。其次,他对无常等下了这样的定义∶於行色无常,以灭义;以苦,怖义;无我,不实义。

对蕴处界一切法,依无常苦无我的广泛观察,就能够对治常乐我倒见,内心安住於无相无愿空界三者之中。他把无常苦无我三与无相无愿空界三,配合起来说∶无常义是无相,苦义故无愿,无我义就是空界。这种观察,叫「分别智」。进一步起「诸行分别智」,观缘起的起灭,侧重在无常义。缘起是指有情生死流转的当体,经中说缘起是「此生故彼生,此灭故彼灭」,都是重视起灭无常义。论说∶一切诸行,以起初边成分别,以灭後边成分别;以起初边成寂寂,以灭後边成寂寂。以起从起无初,以灭从灭无後,是故起灭智,成诸行分别智。

对於缘起起灭,分别观察,得到了善巧时,从流转门,见到「识」由「行」而来,因而了知「识」是无常苦无我,当下是寂灭的。在还灭门,由「行」灭则「识」灭,更可见得识是寂灭的。所以,不论是缘起的生门或灭门,都可以观察通达它的寂灭。同时,法从缘生,没有本有的初相;法法归灭,没有常住的後相。这些,都是发挥胜义空经的思想。从广泛无常苦无我的观察,缩小范围来专门观察起灭无际,这是第二步的观察。更进一步,如论说∶不作意观生,唯见心灭。

这时候,不观生起相,而专观於灭。一面观诸法都必归於灭;一面观察那些虽还没有灭的诸法,起无所起,住无所住,不是自体能起能住,如闪电般地刹那刹那当体都是归於灭的。这如论云∶第一义中无去来;未来无聚唯转生,住如芥子生诸法,彼法灭已是其初,世间以法初不离,不见去来不见生,诸法不生如虚空,犹如电起须臾灭。

一切法皆归於灭;灭的当体就是空。这是如来根本教中从无常观空的方式。这论中叫它做「观灭智」。由此观灭智,对於诸法的终当归灭,生起了恐怖、厌患,而欣求解脱。从观无常苦无我,而达於正性离生,真见灭谛,刹那而顿了四谛,证得了初果。这依生灭缘起,泛观无常苦无我,而归到见灭得道,与《杂阿含》所说的证道次第,大体相顺。见道位中就是见的涅盘空寂,所以也就是见空得道。化地部的「四谛一时现观」,也有这个见解;所以,见空得道,可说是分别说系的共义。

其次,对於《成实论》所主张的「见灭得道」、「一时见谛」,这里也略加介绍。《成实论》是依四谛组织的;在卷一一说明灭谛的时候,讨论到这问题。

如云∶灭三种心,名为灭谛。谓假名心、法心、空心。灭三心,就是指出认识上如何的认识应该遣除,而予消灭。单离一种心,不能见道;要三心都灭了,才能够见灭得道。怎样灭呢?论说∶假名心,或以多闻因缘智灭,或以思惟因缘智灭。法心,在暖等法中以空智灭。空心,入灭尽定灭,若入无馀泥洹断相续时灭。

这里的灭三心,就是大乘所说的「我空」「法空」「空空」。有人说∶《成实论》既明空空,可见是大乘的论典。有的说∶他虽不是大乘论典,他说的空空却是从大乘中采取去的。其实,阿含经中已经有了重空三昧;尽管有部学者说重空三昧是有漏心;「空空」这名字是声闻教中本有的,却不成问题。《成实论》的三种空是依次悟入的,如楔出楔,是渐入法门;所以他说空的道理,与大乘的气象迥然有别,如他说的自性空,只是推理说明的,不是在缘起法当下体认出来,所以他的空是隔别的。《成实论》是声闻佛法中空义讲得最进步的,如此而已;说他就是大乘论典,当然是错误的。首先,「假名空」义,如论云∶如轮轴和合故名为车,诸阴和合故名为人。

这只是在和合下说明的空,与萨婆多部的假名无实,意义相同。《成实论》在第一重二谛上,说假名是超越四种论的,以为常人的认识,都是不离假名的,所以不能通达真象;须用闻思慧,作析空观,见真实的色法心法,见法不见假名,而破假名,得到法有我无的空。如论卷一五说∶一切凡夫,心不破假名,故常随我相,终不相离;虽见色,亦不离瓶等相,故凡夫心不缘实义。

凡夫流转中不见实相,就是假名相的障碍;要免流转,第一步就要用析空观;如观察色法,唯见色香味触,而不见四微和合的假名相;破世俗假名而见胜义真实有,就是《成实论》所说的「假名空」;与大乘的假名空,相差得远了。其次,「灭法心」得法空,如论云∶有实五阴心名为法心,善修空智,见五阴空,法心则灭。

破假名时,分析慧所得的诸法实相,认识虽不错,但还不能得道;所以进一步说,见五蕴法的法心,也应该要舍离,而见五蕴空,法相不起,是为「灭法心」。

论说∶行者断有为缘心,得无为缘心,是故行者不见五阴,但见阴灭。不起有为缘心,得法空智无为缘心,是在四加行时候的事情。论中这里引证一段契经云∶知色性灭,受想行识性灭,是名无我,无我即是无性。

《成实论》虽有诸行如幻不实之谈,但从无常门的法法归灭,以证入一切法空寂,是与铜鍱部一样的。涅盘虽已灭了法心,但还有见空相心存在,所以论云∶若缘泥洹,是名空心。┅┅是心缘无所有。

这空心,还是应该灭的。怎样灭呢?论说∶无心定中,以缘灭故灭。断相续时,以业尽故灭。

灭空心有两种,一是在入无馀依涅盘时,断相续灭。一是在入灭尽定时灭。灭尽定有二,一在八解脱里的,一在九次第定里的。断烦恼的灭定,必须是八解脱的;灭空心的灭定,两种都可以。三心渐次灭了,最後要以无心定才能圆满体验得涅盘,这是与铜鍱者共的;不过,《成实论》谓这灭定是无为的,铜鍱者谓是非有为非无为的。在灭尽定中,一切法寂灭,空相也寂灭了,正如大乘所说的能所双泯的境界。见灭谛得道後,接下去就顿见四谛,就是大乘所说的真见道後的相见道。

见法灭才能得道,本是《杂阿含》早有的思想,不过,经过了大众分别说者理论上的详确发挥。空义就是灭,所以见灭得道,对空义的开展,赋予直觉证验上的根据,关系之密切,可想而知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