印顺法师:我之宗教观;三、修身之道

www.guiyifo.com皈依佛网;印顺法师,近年来,由于弘法的因缘,每与学佛的同道,或留心中国文化的朋友,谈到佛法与儒学的同异。但我只是专心佛法,对儒学并无深切的研究,所以虽说到一些,一定也难于恰到好处。我觉得:佛法与儒学,在其文化背景,学理来源,及其要求实现的究极目的,显然是不同的。但在立身处世的基本观念,及修学的历程上,可说是大致相近的。如现在要说到的「修身之道」──为人以修身为本,以修身为关要,就是儒佛非常一致的问题。   

一 儒佛之道大同
  一、修身为本之道:被看作「初学入德之门」的『大学』上说:「自天子以至于庶人,壹是皆以修身为本」。这是说:无论是谁,想不失却人的本分,想为君子,希贤希圣,或者齐家治国平天下,都要从修身做起。如孔子说:「君子求诸己」。孟子说:「君子之守,修其身而天下平」。所以子路问君子,孔子也就告诉他:「修己以敬」;「修己以安人」;「修己以安百姓」。

  修身,就是修己。在梵语中,「迦耶」译为身,是积聚的意思。身有广狭的不同含义:一、指皮肤的感觉官能,名为「身根」,近于触觉神经。二、指眼、耳、鼻、舌等生理组织,名为「根身」,与习用的身体一词相近。三、统指身心的综合体,就是个人或个己。如佛法常说的「我见」,其实就是「身见」。儒者所说的修身或修己,当然指第三义的修治自我说。如误解为身体,那修身就成为修精炼气的方士道了。

  依儒者看来,希求世界和平,社会安宁,国家富强,家庭和乐,这决不但是发展物产,或者改革政治,或者严密控制人民所能济事的。这必须重视自身的修养,尤其是从事政治的人,修身更觉重要。不能以身作则,一味要求别人,或者觉得都是别人不好,那是不对的。所以孔子说:「子欲善而民善矣」!「子帅以正,孰敢不正」!孟子也说:「行有不得者,皆反求诸己,其身正而天下归之」。这一观点,与佛法完全一致。佛法有打牛的譬喻;如牛车不动了,那应该打牛,不应该打车。就是说:重视自己的身心修治,外在的一切问题,才能因而得到解决。说到自己,心是更根本的。所以儒者说修身,要推求到正心,诚意,致知的本源。而佛法说到人生(众生)的净化,世界的净化时,也归结到心说:「心净则众生净」;「心净则国土净」。说到心,并非离开当前的自己,而只是把握自己的最紧要处而已。

  佛法及儒家,同以修身为本,从自身而探求到自心,以此为进德成业,解决问题的关键。这不像西方的唯物论者,从环境,从物质出发,而想从物质与经济的制御中去求解决。也不像西力的神教者,以神为本,而想从求神怜愍,求神救赎中解决问题。唯物论与神意论者,都不是直从自己的当下去求解决,而引导人心去驰逐那空虚的物质,渺茫的神灵。修身为本的文化,才是尊重人性的真现实者!

  儒佛一致的修身之道,是有修学次第的。从平凡的人身,向上修学,达到高明究竟的地步,当然要有次第,要遵循渐入的程序。『大学』说:「知所先后,则近道矣」,这是怎样的重视次第!「登高自卑,行远自迩」,原是不容躐等的。佛法也是一样,佛说:「佛法如大海,渐入渐深」。两晋以前,印度传来的佛法,始终的渐学而渐悟或顿悟。宋代的竺道生,首唱渐学的大顿悟说,以为一悟就究竟成佛。到后来,有的索性专提顿悟,撇开渐学,使人一下就走那「蚊虫咬铁壁,无有下嘴处」的工夫。其实,佛法也是重视次第的。如唐代的唯识学,就有『大乘入道次第章』。佛法在西藏,有著名的『菩提道次第』,也就是证入涅盘的道次。证入,有渐入的,顿入的,但从道的修学历程说,是不能没有始终先后的。现在要说到的修身之道,就是依先后的道次来说。

  二、大人之学:修身为本的大学,朱子说是:「大人之学」。什么是小人与大人呢?孔子每以君子与小人对称,如说:「女为君子儒,无为小人儒」。孟子却有时以大人与小人对称,如说:「养其小者为小人,养其大者为大人」。在古代,君子或大人,指人君及卿大夫说。大人与小人的对称,也就是君侯卿大夫与细民──老百姓。这一对称,一直沿用到清季。明明德于天下的大人之学,实在是政治哲学。儒者理想的政治,着重在从政者的自修其身,以身作则,从自身的德学来化导平民,所以说:「君子之德风,小人之德草」。这样,小人不一定是坏人,只是局限于生活利益,而不能本着德学来利益广大人群。所以樊迟问稼,问圃,孔子就不免慨叹说:「小人哉!樊须也」。

  大人君子的大学,本是执政者的政治学,所以被看作「尧、舜、禹、汤、文、武、周公之道」。但孔子以来,道学民间化,政治不只是贵族的政治,布衣卿相也起来了。这样,没有从政的平民,也有学习政治的;而有了修身为本的政治学,却不一定有从政的机会。于是乎从政的君子与大人,渐演为修身立德的君子与大人。小人也不再等于平民,而成为醉心私利者的别名。

  大学可解说为大人之学,那小学也可说是小人之学吗?古代,原有小学与大学的学制。初入小学,学习文字(所以称文字学为小学);学习洒扫应对,也就是对父兄宾客的礼节,与日常家庭生活的学习。等到进入大学,近于孔子的六艺教育,也就是德化为本的政治学。小学与大学,原是始终一贯的,但学者不免有偏颇的趋势。孔子对子夏说:「女为君子儒,无为小人儒」;这是分儒学为二,小人的与君子的。子游批评子夏说:「子夏之门人小子,当洒扫应对进退则可矣,抑末也;本之则无,如之何」!大抵子夏是重文学的,他的门人,也都是重文学与礼仪的。孔子警告他,子游批评他,想必他的学风,犯了忽略自修其身的大学精神,而专在文学礼仪上着力。子夏自辩说:「噫!言游过矣!君子之道,孰先传也,孰后倦焉!譬诸草木,区以别矣。君子之道,焉可诬也!有始有终者,其唯圣人乎」!子夏的意思是:这是一般的根性如此。也许有停滞于初小,而不能终进于大道的。但这是没法的事,如草木有大小一样。能一贯的有始有终,那是圣人的事了、我怎么做得到呢?这种重文学,重礼仪的学风,风行于三晋。其后,荀子,韩非子,李斯,都从这一学风中出来;从重礼仪而发展到重法治,甚至离弃了修身为本的儒学。这应该是小人儒学,君子儒学的差别所在。不过,子夏的话,也极有道理。有始有终,原是不容易的。始小而不能终归于大,结果会背弃儒学;而偏重尊德性的,离小说大,如理学的演化到空疏媕陋,也不一定是君子儒的真面目吧!

  与此有同样意义的,就是佛法的小乘与大乘了。大学是大人之学,大乘也就是大人之乘。龙树『十二门论』说:「诸佛大人乘是乘故,故名为大。……又观世音,得大势,文殊师利,弥勒菩萨等,是诸大士之所乘故,名为大乘」。佛法本是平等一味的,无所谓小乘与大乘。为了人的根性不同,方便适应,不能没有大乘与小乘的差别。所以说:「一地所生,一雨所滋,三草两木,各自生长」。在佛的本怀,这是一贯的。「始则为实施权,终则会权归实」,一切同归大乘的实道,也就是有始有终,其唯圣人了。可是,由于根性不同,学风的好尚不同,佛教也就有滞小而不知归大的小乘。大乘与小乘的主要差别是;一、小乘是重律的,律与儒家的礼相近。偏重的学派,流行于锡兰、缅甸等国,都是偏重制度,拘泥形迹。大乘是重法的,重于义理的钻研,法性的体证。二、小乘是着重己利的,大乘是着重自利利他的。所以佛教的大乘学,与儒家修身为本的大学,是比较接近的。不过,在大乘佛教的流传中,也有些忽略三乘共学(小乘),不能始终条理,成为偏重心性冥证的空疏学派。与佛的大乘本义,也就多少出入了。

  三、大道之二阶与二类:修身为本的大道,可以略分为二阶。我们的身心是不清净的:思想有错误,行为多有不妥当。由于自己的身心不净,所作都成为生死边事;烦恼与不净业,招感了种种苦果。所以学佛应先将自己的身心转变过来,使成为清净的,超过一般的;这叫自利,也叫「般若道」。因为凡夫都是情识冲动的,缺乏正智,以致一切是颠倒杂染。这非要有般若(智能),才能转化身心:这是第一阶。利他为第二阶,也叫「方便道」。自己学习成就,才可以利人。如自己还堕在水里,不会浮水,这怎么能救别人呢?至少要学会游泳的本领才得。依大乘的真义来说,菩萨是应该先利人的,也就是利他为先,从利他中去完成自利。所以说:「自未得度先度他,菩萨以是初发心」。可见成就自利的般若道,决非专顾自己,而是在力量未充分时,随缘利他而着重自利。等到真得自利,那就专重利他了。佛法依此自利利他的先后程序,分为二阶。儒家的大学过程,也是一样。修身为本,这要从致知,诚意,正心中去完成,就是完成自己的初阶。虽然,「己欲立而立人,己欲达而达人」,时刻不忘仁民爱物;而修学过程,非先完成修身不可。能修身,然后能齐家治国平天下:这是第二阶。这样,为学以修身为本;要成贤成圣,必先从修己做起,儒、佛大致相合。佛法是,完成自利的,可以广度众生,庄严国土。儒者说:修其身,而后能齐家治国,明明德于天下。

  大道平等不二,但在人修学起来,就有不同的风格。依佛法说,众生的根性,千差万别,所以应机说法,也就有不同。有的一心一意,先要修治己身。急急的成就己利,做到身心清净,自由自在。这是以修身为本的,专重修身的。依儒学说,当然是大人之学了。但佛法称他是小乘,即使他终归于大乘,而现阶段,到底还不能与佛的本怀相契合。另一类,为了利益众生而发心,自利利他,这称为大乘。大乘也有二类:一、智增上的,虽念念不忘众生,却着重于智能的体证。二、悲增上的,着重于慈悲益物。这二类,都是发心学佛,以自利利他为宗,只是初学时着重不同而已。

  大乘学的自利利他,可说是穷深极广!说修身,要把从我见而来的生死,彻底掀翻,了生死,得解脱。儒家的修身,意趣相近而深度不够。至于大乘的利他,论对象,不只是人类,而遍为一切众生。论时间,不但是现在,而尽未来际。论空间,遍为一切世界,不舍弃一个众生,而儒家呢,着重于人类,拘限于现在,局促于这个小天地。儒者不大注意到这种深度与广度的差别,反而以小乘的专重修身为佛法,这是不对的。如儒学,不能以小人儒来代表;那佛法,也当然要以大乘学为正宗了!或者见到大乘的智增上者,就评为自私,不肯为人。不知道在修学的过程中,自修其身是必要的。如儒者,尽管「欲明明德于天下」;「己欲立而立人,己欲达而达人」,到底非先从修身做起不可。而且,在行不通的时候,也只能退到「独善其身」的立场。像孔子那样的热心政治,努力教育,以天下为己任;但在「道不行」的时候,也会想到「乘桴浮于海」,「欲居九夷」。这可见,或是个性不同,或是环境所限,佛法与儒家,都有此暂且着重于自修其身的人。佛法应机设教。所以老实揭示这先自利与先利他的二类。儒者渊源于大人君子的政治学,所以自始就以利天下为先,以人事为本。但事实并不能尽如理想,那也只能独善其身,或明哲保身再说。总之,佛法与儒学,以修身为本,是大致相近的。如过分热中于政治,不自修身而只是开口闭口为人(这是儒者所感慨的「今之学者」),反以佛门的自修其身为自私,是错误的!在利他以前,彻底的修身一番,仅是修学阶段。如人到六七岁时,就进学校去读书,从小学、中学而大学。在这专心修学阶段,岂可批评学生为自私,为无益于社会!难道要像共产党那样,驱迫学生去劳动生产,才算不自私吗?利他必以修身为本;真的要彻底的修身克己一番,应有这自利的阶段。   

二 道之宗要及其次第
  一、学道之要在知:修身之道,是有宗要与次第的,如『大学』之三纲领与八条目。无论是纲宗、或是次第,都以知为必要。『大学』明明的说:「在明明德,在亲民,在止于至善」。下手工夫,是止于至善;这先要「知止(于至善)而后(才)……能得」。又说:「物有本末,事有终始,知所先后,则近道矣」。知,是那样的重要!

  「修身以道」,不外乎道的学习。道是不曾离开我们的,如经说:「一切法不出于如」。『中庸』也说:「可离非道也」。道虽不曾离我们,而我们却没有与道相应,不曾能明道而体现出来,这当然有了障道的东西。障道的是什么?可能说得不一定相同,但不能不修身以明道,不能没有修道之谓教,到底是大体一致的。

  道是无所不在的,但却是不可思议──不是概念的知识,语言文字所能表达得了的。『老子』说:「道可道,非常道」。又说:视之不见,听之不闻,搏之不得(佛法称为「超越根量」),而只可强名为道。儒者不大深说他,但也有「无声无臭」等说。其实,这不但佛法、道家、儒家,世间尽多有这样的宗教与哲学,向这里摸索。由于修验者的个性不同,承受的文化熏习不同。所以见仁见智。见浅见深。或偏或圆,有似有真。有的夹杂了天帝神鬼的幻影。不免愈说愈迷。正确的是:道不离一切。不离我们自己,所以可从现实的身心世界,深入而体悟他。所以不在乎描写那道是怎样的;从当下的身心去修学。从什么处下手,经什么样的修学历程,才是主要问题。这便是不能不知道的宗要与次第的真义所在。如不知宗要,不知次第,尽他说得玄之又玄,都无非是卜度拟议。如画鬼的一样,人人说好,其实是毫不相干。

  儒者以修身为本,而齐家治国平天下为末;以致知,也就是知止于至善为先,以平天下──明明德于天下为后。「物有本末,事有终始,知所先后。则近道矣」。在佛法,修治身心为本,这是不消多说的。『阿含经』以正见为先,大乘以般若(慧)为导,正见或般若,都说明了知为进入佛道的要门。

  道的宗要与次第,怎样才能知呢?这就是闻,也就是学了。孔子说:「朝闻道,夕死可矣」!佛在『法句』中说:「若人生百岁,不闻生灭法,不如生一日,而得见闻之」。道的内容浅深,可能不完全一致,但从闻道的重要来说,完全同一口吻。闻是入道的必备条件,所以佛说四预(入圣人)流支,首先就是:「亲近善友(明师),多闻正法」。圣龙树说:「从三处闻:从佛闻,从佛弟子闻,从经典闻」;闻就是从师长及经典去学习的意思。孔子也说:「吾十有五而志于学」。「吾非生而知之者,好古敏以求之也」。「吾尝终日不食,终夜不寝以思,无益,不如学也」,「十室之邑,必有忠信如丘者,不如丘之好学焉」。总之,好学虽不是专在考据训诂中作活计,但修身或修道,是不能不学,不能不闻的。中庸举博学,审问,慎思,明辨,笃行五项;佛法说闻,思,修三阶。虽开合不同,而修身为本的道,都认为必须从学──闻中得来。

  古圣先贤,依着自己的学历经验,为了诱诲后学,虽然道是不可思议的,而不得不以语文来诠表他。由于个性及文化承习不同,教诲的对象不同,说得或深或浅,甚至可能有是有非,但这终究不失为修学的指导。庄子以为:表现于文字章句的,早成为道的糟粕;这是「离文字而说解脱」的。我们虽然不可以尽信书,拘泥固执,但应从前人的宝贵经验中,咀嚼精英,化臭腐为神奇。有些空谈心性,儒者不重视六经,学佛而不究三藏,自以为直探本源,而不知容易流于邪僻。古圣先贤的遗文,为悠久广大的学者所应用,正像走成了大路一样(佛法每比喻为「如大王路」)。虽不一定只此一路,或许这还是落在半路,或者渐入歧途。在修学过程中,不妨修正得直捷些,平坦宽广些,但到底是值得重视的道路。那些一开始,就想「出不由户」,抱着路是人走出来的意见,横冲直闯。即使他没有走上绝路,没有堕落深坑悬崖,历尽千辛万苦,居然辟成新路,也不一定就超胜旧路。因为惟有认识旧路,才能辟成更好的新路。从前,子路说:「有民人焉,有祉稷焉,何必读书,然后为学」?孔子说:「是故恶夫佞者」!子路是重于实行的,为政而何必读书,与近人所说的社会大学;革命第一,赞书第二,同一想法。这是似是而非的,所以受到孔子的讥嫌。不但从政如此,那些说心说性而认为何必读书的,也一样是孔子与释迦的罪人!

  二、道要与道次之略说:儒者的大学之道,有三纲领(宗要):「在明明德,在亲民,在止于至善」。这三要,可以作多种解说,但应特别注意那三个「在」字。在,指出大学的宗要所在,更一层层的推究到下手处。在明明德,就是下文的明明德于天下;大学是政治学,这是大学的最高理想所在。但怎样才能明明德于天下?这就在乎亲民了。亲民,就是「安人」,「安百姓」;「亲亲而仁民」;「以亲九族,平章百姓,协和万邦」。怎样才能亲民呢?这就不能不归到自己,在乎知道止于至善了。止是安住不移。「于止,知其所止」,就是安住于应住的境地。这个应止的至善,分别来说,是仁、义、礼、智等;总相的说,是良知。所以止于至善,就是致知。心住于善,使善心扩充而到达究极,就是致知功夫。致知的本义,应该是住心于道德意识的自觉,而引使扩充。这到下面再说。

  程、朱着重了人人以修身为本的大学,所以撇开政治理想,以明明德为显发己心的明德;然后推己及人叫新民,而后自明与新他,达到至善的地步。这也许是可以这样解说的,以明明德为先,止于至善为后(这是受了禅宗影响的新说)。但探求大学的本义,必须注意「在」字,一定要着落到知止于至善为下手处,才能与下文相呼应。

  说到八条目,就是修学的次第。大学的下手功夫,「在止于至善」;「知止而后……能得」。所以大学的进修历程,是:「物格而后知至,知至而后意诚,意诚而后心正,心正而后身修,身修而后家齐,家齐而后国治,国治而后天下平」。对于这一学次,想说到几点。一、八条目实是七因果系,格物为因,致知为果;致知为因,诚意为果;……治国为因,平天下为果。因七果七,合起来是八项。这如佛说的十二缘起支,实在是十一因果系一样。二、因果的定义是:有果,一定从有因而来,如说:「欲明明德于天下,先治其国」。但有因,可能有果,而不一定有果的。如家齐而后国治,但齐家的并不一定就能治国,要在齐家的基础上,加上其它治国的因素,才能治国。佛法说因果,最明白彻了!因缘是无限众多的,说某因得某果,大都约主因说。这还只是可能性,而不是决定性;更有助缘和合,才能成果。这所以,如固执为致知的一定能诚意,齐家的一定能治国,那就不免大错特错了!三、致知为先,修身为本:依大学初章,可略分二段:第一、略示:「大学之道,在明明德,在亲民,在止于至善」。为什么要止于至善?因为「知止而后……能得」。点出致知为先,这才结说:「知所先后,则近道矣」。第二、广说:先从「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」,推论到「致知在格物」。然后反过来说:「物格而后知至,……而后天下平」,这正如十二缘起支的逆观、顺观一样,这才总结到「修身为本」。四、以修身为本来说:致,诚,正,是己利的至德功夫;齐,治,平,是利他的盛业。古人每读为:格致诚正,修齐治平,不免忽略了修身为本的关要性。五、相依相摄:修道次第,不可作机械的隔别看法。如知至而后能意诚,致知为诚意所依,诚意是不离致知的。所以,诚意也就含摄得致知,但这是诚意相应的知,比前阶段的知更殊胜。又如意诚而后心正,正心是依于诚意,更远依于致知的。这样的正心,就含摄得致知与诚意。当然,正心相应的知,又殊胜多了!这样,修身完成,也就是致知,诚意,正心的完成。这一相依相摄的道理,极为重要!

  大乘与大学相近,也有三纲领,称为三金刚句。如『大般若经』说:「一切智智(大菩提的别名)相应作意,大悲为上首,无所得为方便」。圣龙树的『宝鬘论』也说:「不动菩提心,坚固如山王;偏际大悲心;不着二边慧」。这三者,就是菩提愿,大悲心,无我(空)慧。以此三心而修,一切都是大乘法,如离了这三者,那所学所行的,不是小乘,就是世间法了。一、菩提是无上菩提(佛果)。以佛为模范,发愿希欲成就佛一样的菩提,广度一切众生,名为发菩提心,也叫愿菩提心。这与自立立人,欲明明德于天下的愿欲相近。二、大悲心是利他拔苦的恻隐心。成佛要从大悲心行中来,所以在修身历程中,不但要自心清净,也要利益众生,使众生的身心清净,这近于大学的亲民了。约政治说:是亲民,是促进人民进步,和平安乐。约德化说:是新民,就是使人心向上向光明,人格健全,身心净化。三、无我慧,就是体达性空的般若。想自利利人,本是人人共有的德性。但人人有我见,不离自私,一切从自我中心出发。有了我见,不但扩展私欲,易于作恶;就是行善,也不彻底。一般的善心善行,都不是至善。惟有无我慧,才会彻明真理,能彻底的利他。无我慧是佛法特有的至善,为一切出世法的根源。

  此三心,是大乘学纲,也是次第。我曾依圣龙树的五菩提而略明学程。首先,发起大菩提愿,誓愿上成佛道,下化众生。然后广修十善行,积集十王大业,为大悲心行。末了,慧从定发,彻证不生灭的空无我性,就是体达了无漏的至善。以上是般若道。这一无漏至善的现证,在向上的方便道中,也名为菩提心── 胜义菩提。依此体证的菩提心来说,『华严经』十地品等,譬说为菩提心宝。众生心是性本清净的,也是本性光明的。发菩提心,就是使自心的本净与本明,显发出来。经中比喻说:众生的菩提心宝(如来藏,佛性),在生死烦恼中,好象宝珠落在粪泥里。发心修行,就像取出宝珠,洗净磨光,恢复晶莹的宝性一样。这与理学家的明明德说相近;这是承受佛化的新儒学。依于胜义菩提心的自证,然后大悲广度众生,如说:「成就众生,庄严国土」。等到一切圆满,名为成佛,也就是绝对善的圆满显发,称为「最清净法界」。佛法的进修次第,有此二阶。一分圆顿的佛教,如禅宗等,大抵忽视前阶,而想直入胜义菩提心。这一学风,影响儒学而成为理学。然在完整的道次中,始终条理,是不能忽视先后的。

  佛法遍为一切众生,所以如广说修学次第,是非常复杂的。最大概的分别为三:一、五乘共的人天乘;二、三乘共的二乘;三、大乘不共的佛乘。如儒家的大学,一般说来,是人乘(通于天乘)的善法。佛出世的时代,人类的厌离心很深,所以依于人乘的善法,而趋入无漏至善的圣法,以后才回小入大。依佛法来说,本着良知良能(「生得善」),扩而充之,救人救世,是伟大的,但是容易的(五乘共法)。如独善其身,专心修证,达到身心净化的无漏至善,如小乘那样,彻底根治世间的迷根,当然是不容易的,但也还不是最难的。着重人世间事,或着重出世,都不算太难。如在身心净化中,同时利人利世;在利人利世中,同时体达至善无漏,那就被称为「火里莲花」,难中之难的菩萨了。佛陀出世,本意在以人来为阶梯,通入大乘的究竟道(如依大学三纲领,而深化为大乘三句,就直通无碍)。但由于时机的厌世心深,所以方便开示了偏重出世的小乘。这虽然回小向大,也还是悲心薄,成佛的进度很慢。如依人乘而直入大乘,才是佛法的真宗,这就是太虚大师所说的人生佛教。   

三 格物以致其知(信成就)
  一、约儒学说:修身为本的大学,在乎「先致其知」,致是得到的意思。儒者所致的知,依『大学』 (孟子、中庸)看来,虽含得理智成分,但着重在善,是性善的良知。如『大学』开宗明义,初说:「在明明德,在亲民,在止于至善」;接着就说:「知止而后……能得」。次广明说:「先致其知」。其后解说止为:「为人君止于仁,为人臣止于敬,为人子止于孝,为人父止于慈,与国人交止于信」。不远处就说:「此谓知本,此谓知之至也」。至就是致;所以知止于至善(仁等),就是知止;学习到得而勿失,就名为致知。古本『大学』中,文义一贯,极为明白。致知的知,是至善的良知。初学者要安住(止)他,进而得到他,试引『中庸』及『孟子』来说明。

  『中庸』说:「回之为人也,择乎中庸,得一善,则拳拳服膺而勿失之矣」。又说:「诚之者,择善而固执之者也」。佛法说:「思择」、「抉择」,都是知(慧)的作用。择善,就是知善、思择善。「固执」、「勿失」,就是知止于善,虑而后得的致知。起初,此虽是一善,一端的善,但能固执勿失、止,就能充类至尽而广大起来。如中庸说:「其次致曲」,致曲即致一端的善;能致曲,就能「有诚,……能化」了。

  孟子说性善,说良知,良心,把致知作致良知解,是儒者的一般见地。依孟子说:「人所不学而能者,其良能也;不虑而知者,其良知也。孩提之童,无不知爱其亲也;及其长也,无不知敬其兄也」。这是约孝弟说(「孝弟为仁之本」),举出爱亲敬兄的善德,以例明性自有之的良知。又二次说到:恻隐之心,羞恶之心,辞让之心(一作恭敬),是非之心,是人人所固有的。孟子所说性善的良知,实在是道德意识,每人都是会或多或少流露出来的。只是平日「蔽于物」而「陷溺其心」,这才使良心「放」而丧失梏亡了。愈来愈少,有的竟似乎没有善性一样,所以孟子举牛山濯濯的比喻,来说明这良知的消失。依佛法说:善心是可能在一期间丧失而不现起的,称为「断善根」。这只是一期的不起,如受到苦难的逼切,或善友的激发,又会倏的善心现前,称为「续善根」。断善根的是绝少数;在一般人,善心都是或多或少现起的。所以致良知,不是得到什么高深的悟境,不在乎良知──善心的生起,而是怎样使良知念念相续,展转增长。如源泉的浑浑而来,流成长江大河;像星星的火,使他旺盛而不息。只此一念良知,孟子说:「求则得之」,「思则得之」,重在一个得字。得是「勿失」,「知至」;约佛法的术语说,是「成就」,「不退」。

  良知是人人固有的,但要「致知」,或者说「得之」,「勿失」,这可要一番修持功夫。孟子提出了「求」与「思」;『中庸』说「拳拳服膺」,「固执」;『大学』说「在格物」,而格物致知,要经止,定,静,安,虑,得──六个过程。现在以格物为主来说明他。什么叫格物?儒者的异说极多,有的是越说越远了。如郑注以为:「格犹来也,物犹事也。其知于善深则来善物,其知于恶深则来恶物,言事缘人所好来也」。『大学』明明说:「物格而后知至」,「致知在格物」,格物为因,致知为果,而郑注却颠倒的说成知至而后格物了!这些,也不用一一料简。

  良知的所以丧失,是蔽于物而陷溺其心的关系。对于这,孟子有一段重要文宇,如说;「耳目之官,不思而蔽于物,物交物则引之而已矣。心之官则思,思则得之,不思则不得也」。孟子分官能为二:「耳目之官」,是眼、耳、鼻、舌、身五根,是色法──物。从五根而发生的五识,是不能思择善恶与义理的(佛法中的一切有系,也这样说)。如眼等根识作主,就会蔽于物而丧失良知。「心之官」,就是意根。从意根引发的意识,孟子是看作本性善的。如意识作主,能思择,依于义理,就会离恶而向善。从物质官能引起的根识,触对外境,名「物交物」。外境,如约「法假」说,是色、声、香、味、触,及五尘落谢影子的法尘等。约「取假」说,是复合物,即外而山河大地,草木丛林,内而身家国天下的一切事物。触对这些事物时,如纯依生理官能的活动,没有良知的思择,就会为物所引转,起贪、起瞋、起痴、起慢了。这便是「物交物则引之」的「蔽于物」,不能为善去恶而陷溺其心了。从意根而起的意识,是能思择的。在意识观察事物时,思择善恶,就能为善去恶,渐得良知而勿失。孟子将习成的恶心,归源于物质的官能;性善的良知,属于能思择的心。这种心物、善恶二分法,实在儱侗之极!但为物所转,蔽于物而习于恶;能思择才能致良知,到底不失为修持的方法。

  有人释格物为「格物欲」,以格为格拒的格,物为物欲,似乎训诂有问题。『大学』说「物有本末」,『中庸』说「不诚无物」,物是身、家、国、天下的具体事物,并不是格除的对象。而且,儒者只是「欲不可纵」,「养心莫善于寡欲」。如儒门心传的「人心惟危」,也还是「允执厥中」,并没有弃绝人心(欲)。大概宋儒在佛法的熏习中,习闻佛法的「离欲」说,又不曾深究「离欲」的真正意义。这才会有「格物欲」的解说,而宣传「人欲净尽,天理流行」的新儒学。

  阳明释格物的格为「正」,从『论语』的「有耻且格」,『孟子』的「惟大人能格君心之非」来说,训诂是对的。但阳明说:「物乃意之用,格物乃格意之不正而归于正」,不免偏于心理的解说。其实『大学』的「物有本末」,『孟子』的「物交物」,「蔽于物」,都就是格物的物。物是一切事物──身、家、国、天下等。在根境触对而生识时,能思择(佛法名「明相应触」),不起贪、瞋等而引发恶业,就能不为物所引,不为物所蔽,能得其正,止于善,这就是格物。于事物而能正(格物),不起染心,善念现前;能保存良知,而渐渐的长养成就。儒学在平常日用间用力,触境生情能中节,待人接物能守正,随时格物,常止于仁、敬、孝、慈、信,爱亲敬兄,亲亲长长,不失仁、义、礼、智。修身之道,就从这样的格物、知止入门。平常踏实,这便是人人能学,人人应该学的大学!

  知止格物的入门功夫,是人人所能学的,但要圆满成就,就不大容易。修身圆成,才是致知的圆成。这与佛学的「慧」一样,是首先的,也是贯彻始终,究竟圆成的。从初学到究竟成就,『大学』历举「止定静安虑得」;这与『孟子』 所说,都包含了止与观的修法。止与观,佛法中有,儒、道、印度教等都有。这与佛法有什么差别呢?这就从所止、所观的不同而分别。所以应注意止在那里,观个什么。如从博学到笃行,可说是从求知到实践的方法。但所学所问不同,所行的也就不同,决不因学、问、思、辨、行的方法历程相同,而所学所行也成为一样。因此,如但见止、观的学程相同,就把儒、佛搅成一团,弄得儒不成儒,佛不像佛,那真不免被讥为:望见生须的,就认为是老父了!然而,世间却尽多这样的附会圆融的大家!

  大学的止、定、静、安,是属于止的;虑、得,是属于观的。佛教说:修止不外乎「九住心」──住心的九个过程,这与止、定、静、安,虽开合不同,而大致一样。今先依佛法,说明住心的历程,再来说明『大学』与『孟子』。九住心是:一、「内住」:我们的心,经常是向外驰散的,被称为「心猿意马」,跳跃腾踔,瞬息不住。开始修止时,必须收摄此散心,系念到里面来──止于要止的境地。依儒学说:止于仁,止于仁义,止于仁义礼智,止于仁敬孝慈信;但可总名为仁,即性善的良知。二、「等住」:修习稍久,动心渐息,心也清净多了,能前后相续的等流下去(还不是长久的)。如止于仁,就一直住于仁心。三、「安住」:以前,有时会失念而散乱到别处,等到发觉,已散动久了。现在,偶尔失念,心向外散,能立刻摄回,还住于要住(止)的境地。四、「近住」:心愈来愈安定了,不但不会散乱太久,就是偶尔散乱,几乎是一动就摄住。到此,住心已达相当安定的境界。这四住,相当于「知止而后能定」。『孟子』称此为「求放心」,一般人总是逐外物而流动散乱,如鸡犬的放失,到处乱跑,不知道归家一样。人心也是如此,所以称为「放心」。『孟子』说:「学问之道无他,求其放心而已矣」!又说:「求则得之」。求放心,就是摄乱心,使心不散而住于良知。住于良知而摄持不失,也就是孔子的「操则存」。如能安住净善的良心,因定力渐深而愈明愈净,展转增长,就是长养。

  再修习下去,五、「调伏」:美色妙声等,一向是因而散乱动失的。现在心被调伏了,对于这些境相,不再散乱而起贪瞋等了。六、「寂静」:障定的欲贪等,静中最易现起的不正寻思,都渐能不起,不因之而流散。七、「最极寂静」(这不是涅盘的寂静,千切不可误会):如偶尔失念,瞥然现起贪欲及恶寻思,能立刻息灭。到这,障定的烦恼不起了,如中夜的寂无声息一样,心地是清明平静极了。从调伏、寂静到最寂静,『大学』总称为静,所以说:「定而后能静」。止、定、静的过程,姑以譬喻来说:如人乘船,在波翻浪转中动乱不停。船停了,如「止」。人上了岸,不再有动摇的感觉,如「定」。但是心有余悸,或者气喘汗流。休息过后,心平气和,如「静」。

  再修习下去,八、「专注一趣」:心住所止的境地,进到没有缺失,没有间断,安定的相续下去,但还要用力去控制。九、「等持」:不必再加功用(这叫「不勉而中」),自然而然,心地平正而相续。到那时,不但心地安定,而且特别明净。功候成熟,会发生「轻安」,身心获得从来没有的愉悦(这也许就是孔颜乐处),而且充满了力量。『大学』的「静而后能安」,就是这样的轻安。轻安发生,才算修止成就。这种修止过程,佛法与世间学,都是一样的。

  止于明净的善心(仁),经定、静而引发轻安,这就可以进而修观了。这不是说,以前完全没有审思、观察,反而在修习的过程中,止的安住,观的明察,一向是互相交替推进的。不过在止没有修习成就,思虑就只是散心的分别,如风中的烛光一样。所以止后修观,是修止成就,才能修观成就的意思。『大学』说虑,是止后起观。『中庸』说择,『孟子』说思,都是通于散心的。什么是观?梵语毘钵舍那,经上说:「能正思择,最极思择,周遍寻思,周遍伺察;若忍,若乐,若慧,若见,若观,是名毘钵舍那」。

  儒者止于至善良知,怎样的思虑观察呢?简单说,是譬类推度的思察。我们知道,儒者以「修身为本」,从「反求诸己」(身)做起,所以是从切近的自己,充类至尽的推而大之。『论语』说:「仁者,己欲立而立人,己欲达而达人。能近取譬,可谓仁之方也矣」。近取譬,就是「近取诸身」,以自己为譬而类推到别人,这是儒者为仁的一贯方法。又说:「博学而笃志,切问而近思,仁在其中矣」。近思,也就是近取譬的类思。孔子多为门人说,如说:「己所不欲,勿施于人」。「我不欲人之加诸我也,吾亦欲无加诸人」。「施于己而不愿,亦勿施于人」。「所恶于上,毋以使下。……此之谓絜矩之道」。这也就是「一以贯之」的忠恕:以己度人,想他人与自己一样,是恕。尽己的心,是忠。以自度他,使自心的仁,做到充类至尽,就是忠恕。这在佛法中,称为「以己度他情」的「自通之法」。这是人乘善法,如深化起来,就是修菩提心。

  『孟子』也彻底使用这类推的思虑,但多为政治领袖们说。或名为充,如说:「凡有(仁义礼智)四端于我者,知皆扩而充之矣」。「苟能充之,足以保四海;苟不充之,不足以事父母」。「人能充无欲害之心,而仁不可胜用也」。又称为推,如说:「老吾老以及人之老,幼吾幼以及人之幼。……推恩足以保四海,不推恩不足以保妻子。古之人所以大过人者,无他焉,善推其所为而已矣」。无论是扩充自己的良知,或是以己推人的仁心,都不外乎类推。甚至说:齐王好乐、好货、好色都不妨,只要推此心「而与百姓同之」就得了。但要推而充之,先要从类推的思虑中,求得这推己及人的良知。这是:一、以众人推自己,如说:「人人有贵于我者,勿思耳」(思则得之)。二、以圣人推自己,如说:「圣人与我同类者,……圣人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耳」。三、以己身推己心,如说:「指不若人,则知恶之;心不若人,则不知恶,此之谓不知类也」。四、以物推己,如说:「岂爱身不若桐梓者,弗思甚也」。类推的思虑法,孟子是继承了近思的方法而扩大了些。再扩大,就是「类万物之情而通神明之德」了。

  安住于明净的善心──良知,作以己推人的审思,类推而扩充到一切,名「安而后能虑」。等到止观相应,观心成就,就是「不违仁」。孔子说:「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,造次必于是,颠沛必于是」,这可能是「夫子自道」。而「回也,其心三月不违仁」,应该是颜渊向孔子的修验报告。要知道良知是德性的端绪,经一番修持功夫──止、定、静、安,还不能仁心普洽。必须再经「近思」功夫,也就是「忠恕」,「强恕」的力行,达到不违仁,「虑而后能得」,才是致知的圆满成就。上来说明『大学』的「知止」到「能得」,是格物致知的圆满学程。

  上面说,格物是在对境时心得其正;正于物,是适宜于解说修止的。因为摄持乱心──求放心,无非是止于至善,不为物所引,不因贪欲、寻思而散动。然在修观时,格物就应解说为「类推于物」。格可解说为「度量」,如平常说的「格量」。儒者称以己度他的类推法,名「絜矩之道」。絜是度,是量长短的;矩是三角尺,是用来画方形的。要使物长短适宜,方正不偏,要用絜矩来格量。对于人──长幼,上下,都要以己心去推度他。人心是同样的,只要以己度他,就能怡恰好──正。推度审思的絜矩,就是自己的良知,所以叫近思。格也可解说为譬类(以此譬彼,以此类彼,还不是絜矩一样),两晋时佛法有「格义」派,以儒道的义理来比配佛法。宋初慧琳撰道生诔说:「征名责实,惑于虚诞;求心应事,芒昧格言」,格言就是喻说。所以,格有比类的意思,也就是推度的意思。譬类的推度,是格;以己度人(家国天下),就是格物。这样的格物,能使良知成就而不失,所以说:「物格而后知至」。

  关于格物致知,说得多了。这与佛法的「无量等至」,大致相近(这与孟子的养气等,留到正心段去解说),不外乎世间的人天善法。但在古代,汉学家在训诂中过活,似乎不知道孔、孟的修持法。宋、明的理学家,在佛法的熏染中,意识到了,可是心中先存着一种「禅思彻悟」的境地。所以虽自以为「反求诸六经而得之」,其实得到的,是糅禅于儒,不儒不禅的理学。陆、王,不消说了;程、朱也不能例外。程、朱不知格物致知的意义,反以为『大学』有了缺文,这才照着自己的意思(混禅于儒的新见解)补上一段。如说:「欲致吾之知在即物而穷其理。……即天下之物,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穷之,以求至乎其极。至于用力之久,而一旦豁然贯通焉,则众物之表里精粗无不到,而吾心之全体大用无不明矣」。「一旦豁然贯通」,宛然是禅者口吻!依儒学说:「及其至也,虽圣人亦有所不知」。而对于「大学始教」,入门下手功夫,朱子就要人去做到「众物之表里精粗无不到,而吾心之全体大用无不明」,真是好大口气!格物致知,为修道的下手功夫。而理学家却说得那么高妙,这真是「道不远人,人之为道而远人」了!

  二、约佛法说:儒者以致知入门,学佛的以正见为首。见就是知,是深彻的知。儒者重于道德的良知;佛法虽也是道德的,但更富于理智的成分。这所以佛法从道德的确认,而进入「如所有性」,「尽所有性」的事理正觉。至善的知见,不仅是仁心,而要能契合于事理的真实。因此,佛法的修得正见,不只是儒者那样的格物,而要从无限时空,一切众生中,如实正观死生的历程,心识的性相,染净的枢纽等,得到如实的正见,也就是真正的良知的体认。

  先约共世间的正见来说,可略分四句:一、知善知恶:依心识而展开的身语活动,都是有善有恶的。知道有,也就确信是有。这是道德的确认,而使自己的身语意业有所遵循──去恶行善。阳明说:「知善知恶是良知」;佛法的正见,也确是以知善知恶为出发的。但人类的道德意识,知善知恶,不一定是正确的。我们无始以来,受烦恼恶业所迷乱,今生又为环境习俗所熏染。每每习非成是,不能自觉。如理学者口口声声不离天理良心,而目对缠足等恶习,女子末嫁而殉节等,谁也不觉得背理。所以知善知恶而离恶向善,要从尊重自己,尊重真理,尊重世间,不断学习去渐渐完成。二、知业知报:知道善与恶,要行善去恶,这不但是应该如此,而认为是事实的确如此。因为行善或作恶时,当下就引发或善或恶的能力──潜在的业力。善恶的业力,一定会招到安乐或苦痛的果报。为了自己的福乐而行善,附有功利的动机,不能说是最高的善。不过只要是行善,不论是为了自己的福乐而行善,或是觉得应该行善而行善,终究是有福乐果报的(作恶的一定有苦报)。善恶业一定有果报,应该去恶、应该行善的努力,这才有了着落,而确信为非如此不可。三、知前生知后世:善恶的业力,会影响别人、家庭、社会,但重要的还是自己。自己的行善或作恶,对影响自己来说,就等于自己在准备向上或向下,向光明或向黑暗。有的自己现生受报,有的来生受报─ ─上升或者堕落。人的生命,不是唯物论式的死了完了,而是一生一生的相续,所以业力是决不落空的。说到这,儒者就不同了。虽信得自己现生受报,或报在儿孙,却不说有来生受报。所以如没有儿孙的,或行善而受苦的,多数会动摇道德的信念。不是说「天道无知」,就会慨叹为:尧舜与盗跖,到头来都是一样,落入怀疑论。四、知凡夫知圣人:凡夫是一般平常的人(众生)。行善或作恶,受福或受苦,一生又一生的,常在上升或下堕的轮回中。活像世局的治乱无常,家庭的贫而又富,富而又贫一样。所以平常的生命,就使是非常安乐,如上生天国,也不是究竟的,还是要堕落的。如能除去那轮回的症结,达到彻底解决,永恒自在,那就是圣人(与儒者的圣人,含义有点不同)。如能确知确信,有超越庸常的向上净化,就能策导自己,迈向高明的境地。

  如上所说的正见,从知善知恶而来。由浅及深,由近及远。不但知有善恶,祸福,更知生命相续,绝对永恒,打开了出世法的大门。约佛法的共世间正见来说,就有些是儒者所不知的了。

  出世(三乘法)的正见,是以上说的正见为基础,而为更深广的悟入。身心的行为──善恶,业报的延续,这一切是「缘起」的:依因缘而存在,依因缘而现起。自与他,身与心,众生(人)与国土,现在与将来,彼此间有着密切的因果关系。儒者不大深究这些,只是以自心量度别人,知道人心是同样的,从此而获得明德进业的正知。但佛法要深观这些,知道一切是缘起的。一法如此,法法如此,自己如此,一切众生也如此。尽管众生的根性好乐不同,「异见异忍异欲」;尽管世间的因果无限差别,但一切是缘起的存在,那是最普遍的轨律──法(法的定义是轨持,意思是不变失的轨律),从此而获得进修解脱的正见。

  从自己而观察到众生,从众生而观察到自己,发现一切众生,都在依于因缘的轮回中──生而老,老而死,死而生。知道这缘起因果,是以心为主为导的,以心的倾向而转移的。众生的心,无始以来就惑乱了,不能契合于缘起法(不合真理),叫做「无明」。依无明而有烦恼,依烦恼而造业;依惑业的轻重,造成了升沉轮回的苦乐果报。发现众生的生死,以无明为本,而有「无明缘行……生缘老死」的十二缘起。或简化为「依惑造业,随业受报」。这生死的必然律,叫做「缘起支性」。这是一切众生所同的,佛只是发现他,而不是造作他。这样,如心能契合缘起,得正知见,不再迷惑颠倒,就能破除生死的症结而得解脱了。圣者的解脱,都是遵循这正见(般若,明)为本,而起修「正见……正定」的八圣道。或简化为「依戒得定,因定发慧」。这解脱的必然律,叫做「圣道支性」。这是一切圣者所共同的「古仙人道」,佛也只是发现他而已。

  向迷的缘起支性,转悟的圣道支性,都依于心为主导的缘起而得正见。一切是依因待缘的存在;深刻的观察起来,到达一切缘起法──身心、自他、国土等 ──的底里(缘起寂灭性),体现得万化的平等一如,称为「空性」,「真如」等。空性,不是没有,而是缘起法的本性──普遍的,永恒的绝待真实。由于一切法性的本空、本寂、本如,所以显现为前后的推移,没有常恒性,称为「诸行无常」。现为彼此的关涉,没有独存性,称为「诸法无我」。虽现为时空中的万化生灭,而「终归于空」,称为「涅盘寂静」。这就是缘起「三法印」──三大真理。其实,绝待的真理,那里会有二有三?这不过从现象去把握他,从不同的角度去体认他,而作不同的说明。如从法法本性说,只是「一切法空性」──「一实相印」。观缘起──广观一切法,中(不广不略)观身心,要略观自心── 法性而得这样的深见,才是出世法的正见。

  知善恶因果,知业报相续,是五乘共的正见。依此而知缘起,缘起的空寂性,是三乘共的正见。大乘正见,也还是这个,只是更深彻的,更切要的确知确信而已。从更深彻来说:善恶、身心、依正──这一切,都是缘起的存在,称为「假名有」。假名,是有特性、有形相、有作用、有因果关系的。假名的意义,是依于因缘而存在(「施设而有」),不是永有的、自有的、实有的存在。这样,称为假名的缘起有,当体就是空寂;空是无实自性的意思。所以一切法是假有,也就是一切法空──空有无碍。这一即有即空的深见,使共三乘正见中,或者离有说空,离生死说涅盘,离差别说平等的可能误会,一扫而尽,开显了圆满的中道正见。就因为这样,即空即有的缘起──身心、自他、依正等,都不是永恒、孤立的存在,而是无碍的相融相即;一法依于一切法,一切法依于一法。所以不但空有无碍,「身心」、「依正」、「自他」、「迷悟」、「心境」、「众生与佛」……一切都融通无碍。从空有无碍中,这样的「一即一切,一切即一」,开显了圆满的中道正见。

  从更切要来说:缘起法是依心而为转移的,心为一切法的枢纽。依心而得正见,最为切要。心也是缘起的:也就是假名有的,本性空的──即空即有。佛处处说空寂,但有的误解了,引起诽毁,所以佛又处处说净(如「法性本净」,「心性本净」),净实在就是空的别名。所以深见心性,是心本空寂的,心本清净的。心清净性,心光明性,就是众生心的至善德性。约真说,是心的真实;约善说,是心的至善。众生无始流来的至善明心,就是具无量功德相的如来藏性── 佛性。成佛,就是究竟圆满了,究竟清净(离垢清净)了心性;学佛,就是怎样的显发了,怎样的体见了心性。这切要的心性正见,在大乘修学中,称为发菩提心,也叫做起大乘信心。所以说:「菩提心者,谓如实知自心」。

  大乘正见,从知善知恶始,经重重的深入,而到光明清净心性。如单说知善知恶,与自心清净(菩提心,大乘信心),好象与儒者的良知相近。我国的先哲,也欢喜说他一致,其实是浅深不同的。如佛法成立于三世业果的缘起,而儒者却不然。如儒者的良知,是人之所以为人的,是人与禽兽所差别的;而佛法的本心净性,却是一切众生所共同的。如儒者的良知,举人人知道敬兄孝亲等来说,是人人所现起过的;而佛法的心本净性,却要脱落习成的分别,才能显发。所以儒者的致良知,如保持草木根芽,而使他长养。而大乘正见──菩提心,却如污秽中的摩尼珠,矿藏中的宝性,地下的水源,要经过极大的功力,才能掘发出来的。因此,儒者的致良知,无论功夫如何,总不过是有漏现量心,有漏无分别(没有「随念分别」,「计度分别」)善心的等流相续。而佛法中胜义菩提心的显发,却是脱落尘习,无漏现量的觉性现前。

  古人以致良知来比拟心性的彻悟──胜义菩提心现前,是不适合的。但与初修世俗菩提心,却大有相同处。(无上)菩提是佛所圆满了的,究竟清净了的,极真至善的大觉。这虽可说一切众生本来如此,但在无明蒙惑下,却从来没有体现过。如以此为究极理想,修慈悲心,闻思(本空、本净、空有无碍的正见)慧,以确立成佛的大信愿,就是世俗菩提心。这与致良知一样,都要经思择──观慧,才能得能成。儒者的修法是格物,以自心而类思他心,重在类推,如上面已说到了。而菩提心──大乘知见的修习,古来有「推」、「换」二法。什么是推?首先,深念慈母的恩德,而起报恩心(这与儒者以孝为德本的精神,极为符合)。在三世因果的观察中,知道一切众生,在过去世中,都是我的慈母。所以从现在的慈母,推及与我有恩的;再推及与我无恩无怨的;再扩大而推及与我有怨的,都曾是慈母,而生起恳切的报恩心。想到这恩、中、怨一切众生,有苦难而想拔济他;想到众生的没有福乐,而想给予他;见到众生的得到福乐,而生欢喜心;于一切众生起平等心。总之,观一切众生为母,而起慈、悲、喜、舍心。但这必须通达一切法空性,圆满菩提,才能完成利济众生的大愿。由此慈悲心、闻思的空性慧而引发菩提心,达到成就。什么是换?设身处地,自他互换,也就是将别人想成自己。这样,别人的苦痛,就是自己的苦痛;别人的幸福,就是自己的幸福。这种看一切众生如自己的思择,一定能引发恳切的慈(与乐)悲(拔苦)心,而为引发菩提心的方便。这样的修习成就,名为「菩提心相应」,也叫「一心常念菩提」,就是不违菩提心了。所以佛法的成就正见,或起大乘信心,发菩提心,都是从自己──自心而类推到究竟深广的。如儒者的致良知,如局在现在、此地、人类,那只是人乘善法。如由此而推及一切众生,尽未来际,而知有究竟的圣果可得,那就通入菩提心,由人乘而入佛乘了!

四 诚意(戒成就)
  儒者的修学次第是:致知而后意诚。依佛法,由于正见──正信,引起戒行的修学。意是意欲──意向的愿欲,诚是真诚无妄。由于格物而致良知,引发出真诚的意欲,止恶行善,在平常实践中表达出来。如果说心说理,头头是道,而所行的却不是这样;或者想为善而毫无力量,这说明了那是仅有空虚的知识,不曾化为自己的见地,不曾成为自己的信仰。内心空虚无力,就是不诚;不诚就会自欺。说应该行善吧!却不肯行,等待明天、将来,或者原谅自己不能做。说应该止恶吧!却不能止恶,而总是把自己的过失,推向外面──别人不好,环境太坏。这种自欺,由于缺乏真诚的意欲。没有诚意,也就没有「至诚无息」的不断向上努力了。

  佛法依正见而起的学次,也是一样。如佛说的八正道中,正见以后,就有正思惟(或译正欲),就是审思、决定而要求实践。这依内心的思欲而表现出来,八正道中是:正语,正业,正命。正语是语言文字的如法;正业是身体行动的如法;正命是合法的经济生活。这表现于外的戒行,由内心的正精进来策动,精进是止恶行善的努力。依经论的分析,精进是:一、没有生起的恶心,要不使他生起。二、已生起的恶心,要断除他,勿使他继续下去。三、没有生起的善心,要使他生起来。四、已生起的善心,要使他不失,使他增长。这种止恶行善的精进,由正见、正思而引发出来,强而有力。正像『大学』说的:「诚其意者,毋自欺也。如恶恶臭,如好好色」。精进的止恶行善,时时警策自己(约不自欺说,名不放逸),使为善止恶的意欲,大有不得不止,不能不行的情况。所以经上说:见小罪而生大怖畏,见微善而生大欢喜。修学到心行如此,才可说诚意,或说精进不放逸了。

  依『大学』所说的诚意,应该有止恶行善的表现。止恶行善,本可说人人都有过此心的,却大家都不能完满的实行。儒者说:致知的才能诚意,说明还嫌简略。如应用佛说的心理分析,这有「信为欲依,欲为勤依」的次第,也就是诚意的心理过程。有正见而成立信心的(致知),那一定会引起实现的欲求;惟有内心的坚强信愿,才能策发自己去努力实行。为善止恶的力量来源,要从这里面去发掘出来。

  诚意的学习,『大学』揭出了慎独功夫。理论是:你在无人处做了不善,以为没有人知道,总想掩饰起来,可是大家看得清楚不过,怎么也掩饰不了。所以说:「人之视己也,如见其肺肝然……故君子必慎其独也」。「十目所视,十手所指,其严乎」!因此,不但不可彰明的作恶,连闲居独处,也还是放逸不得。丝毫不可不善,做到表里如一才得。能这样的慎独,就能诚意了。这种功夫,或称为居敬(时时警策不放逸,如临深渊,如履薄冰,戒慎恐惧的功夫)存诚,非常有意义!儒者应该有功夫做得很好的!但佛法的理论与方法,更有效率。为什么不可「闲居为不善」呢?『大学』说:因为是瞒不了人的,人人的眼睛是雪亮的。但事实上,尽多的非法,逃过了法律的处罚,也避过了舆论的制裁。古人有诗说:「周公恐惧流言日,王莽谦恭下士时,若使当时身便死,一生忠佞有谁知」!人心难知,甚至有「海枯终见底,人死不知心」的慨叹。一般人总觉得有些是可以掩藏起来的,所以但凭瞒不了人的理由,来做慎独诚意功夫,不但力量不强,而只能为少数人说法。依佛法说,我们的一举一动,一善一恶,当下就留下业力的熏习,可说是录下了录心带(通俗的说:有俱生神,一一的记录在薄子上)。善恶一定有报,无可躲避,无可掩饰。什么都可欺,还能欺自己吗(其实,无意识的错误,都有某些不良影响)?所以,佛弟子止恶的诚意,不是怕人知道,而是自己知道了就感到忧悔,所以不敢覆藏(隐瞒),立刻要忏悔。这样的随犯随忏,时时保持清净,精进行善,心地就自然纯净起来。这有心理学的根据,在宗教信仰中,强而有力,而且是多数人可以因此而止恶行善的。

  儒者说,别人会知道,这是局于人伦道德的立场。若在宗教的领域内,那就是列祖列宗会知道,天神知道,地祇知道,佛与菩萨知道。杨震说:「天知,地知,汝知,我知,何谓无知」?这就是有了天神、地祇的信仰,而能够不欺暗室。西人相信上帝知道,耶稣知道,也有同一作用。依佛法说,十方诸佛与大地菩萨,悉知悉见,什么都知道,自己的起心行事,什么都显露在佛菩萨前,怎么可以无惭无愧的作恶呢?不善心起了,怎么可以覆藏,不赶快忏悔呢?但佛法与神教不同,忏悔,不敢行恶,不是怕佛菩萨来刑罚我,而是确信不善心行的生起,不忏悔,一定要受因果律的决定,堕落受苦,没有人能代替得了。在清净庄严的佛菩萨前,越发感到惭愧,见贤思齐,而增一番力量,使自己力求清净,慎独诚意。佛法的戒行清净,是从身语的如法,推究到起心动意的清净。在三宝加被,佛菩萨护持下,谨严戒行,忏悔清净。这应该比上帝知道,更为合理;比起别人知道,更为有力!  

五 正心(定成就)
  依诚意所成恶止善行的戒学,进一步修定,原是顺理成章,容易成就的。因为心地善净,虽是散乱,也如池水的微波荡漾,很快的就会安定下来。没有诚意的,思想不正,动机不纯,行为邪僻,内心动乱得波翻浪涌一样。如想修禅定,那就难怪不易成就;有的反而会颠倒错乱,失心入魔。所以戒为定学基础,如经所说:「戒则不悔,不悔则心乐,心乐则得定」。

  诚意而后能正心,正心就是定。先从字义来说:梵语「三昧」 (三摩提),意义为「等持」,也译为「正定」。正就是等;正定是平等持心,不浮不沉,不昏不散……。又梵语「质多」,义译为「心」,可泛称一切心理现象,重在心理的统一性。心的特殊的意义就是定,如三增上学的定学,名为「增上心学」;心是「定有七名」的一名,修心与修定的意义相同。这样,说「正心」就是平等持心的定,决非附会的解说。

  再从内容来说:一、心不正就是心不定。什么叫心不正?『大学』举出了「身(心)有所忿懥」,「有所恐惧」,「有所好乐」,「有所忧患」,心就不能得其正。这只是重要的举例,佛法说得更详明些。佛说:心要离五盖──贪欲、瞋恚、惛沉睡眠、掉举恶作、疑,才能得定。一般的心识活动,佛法称之为「欲界心」。他的特性,是瞋恚与爱乐五欲的贪欲。离了这,才能得定──得正心,名为得「色界善」。可见『大学』的好乐,是对于色声货利的爱着,忿懥当然就是瞋恚了。我们的情绪,经上分为五受──苦,忧,喜,乐,舍。如能得正定,那就一定没有忧与苦。忧受,苦受,及五盖中的恶作──悔(悔必有忧苦,热恼或恐怖),就是『大学』所说的恐惧与忧患了。必须离去这些,心才能正能定;这是『大学』所说,与佛说的定学相合的。

  二、「心不在焉,视而不见,听而不闻,食而不知其味」:这是正心──定的描写。我们的心,除了熟睡、闷绝等而外,意识在不断的活动。意识是常与眼、耳、鼻、舌等五识相应,成为见色、闻声等作用。修定是摄心而不使他向外驰散。学习到心能安住时,纯意识的内在活动,代替了与五识相应的意识。约世俗的道理说,这是由于自心的暗示自己,使自己的视听等神经末稍,减退或暂停作用。也就是心依意根,心缘内境而不向外,不在眼、耳等五根上转,这叫「心不在焉」。那时,心于内住,明彻宁静,就有视而不见,听而不闻的定相现前。说到修定,有「依坐修」,「历缘对境修」二类,但修习的不免偏重。重于坐中修的,会得到更深的定。定心深起来,连呼吸、脉搏、心脏等活动都会停止。十天半月中(可以更久些),不动、不起、不食、不便利,那怕雷轰山崩,也不会感觉。如在行住起卧,语默动静中修,叫「历缘对境修」;六祖以下的禅者,都着重于此。修习到在一切生活中,随着大众,起身、吃饭、搬柴挑水、来去出入,连自己在做什么都不管,只是心念成片,蓦直的这么一念万年去。旁人看来,「兀兀腾腾」(现在叫「呆瞪瞪」),而内心却净念不动。这不是不视不听,只是无关心的瞥然过去,不加分别。实在说来,这是五俱意识的一味相续,还不是不见色,不闻声的「定中意识」呢!古代禅者在彻悟以前,都曾经历过这样的定相(定前)。由于偏重的不同,中国禅宗行者,定心不及印度禅师的深切,但活泼泼的禅风,不会陷入枯寂的禅行。儒者的正心,也是属于动中用功的一类。

  孟子有一番「养气」功夫,「至大至刚,……塞于天地之间」,这是定的一种境界。也许汉儒失传了,宋儒又专在语录禅悟中求消息,缺乏定的经验,也就不能充分明了这同事。「养气」,「守气」,与不动心有关。不动心是心志坚定,不会因思想纷杂,情绪冲激,得失存亡,而疑惑、忧悔、变异。孟子称此不动心为勇,是可从不同的方法来达到,而内容的浅深不一。如孟子所举的北宫黝,他是不管对方是谁,王公诸侯,在他的心目中,也是「你是什么东西」!以轻视鄙视一切的方法,养成一往无前的勇气。孟施舍的方法不同,他是「视不胜犹胜也」。最后胜利,终归于我。不问成败,总之是「能为无惧而已矣」。曾子的勇,就不像那种武侠气派。如自己不对,就谦退柔和;如确认为合法合理。那就「虽千万人我往矣」,勇气从理直气壮中存养得来。形形式式的不动心(宗教徒的临终心念不乱,不怖不畏等也是),都是心志坚定,坦然无畏。而这不动心的修得,孟子与告子,就都与气有关,孟施舍的勇,孟子也称他为「守气」,这可见不动心与养气有关。

  养成坚定的勇气,方法不同,浅深不同,迟速也不同。北宫黝,孟施舍,是武侠派。如日本的武士道,在切腹时,有的要能做到:在腹破肠流,血尽力竭时,保持心不惊怖,身不动乱,神智清明到死去。儒家与佛弟子的不动心,当然是不会以此为理想的,但也能做到,而且更高的境地。说到迟速,这与个性及身心有关。学习同一方法而求心意专一不乱,有的一天二天,有的十天半月,就能成就;有的三年五年,还没有上路呢!大抵意性怯弱的「痴行人」(什么都没有决心,什么都鼓不起劲),思想纷乱的「寻思行人」(大都患有神经衰弱症),学习就困难得多。告子的修成不动心,比孟子早些,儒者就推论出一番道理,以为是方法问题,实在并无根据,与修习的实际经验不合!

  孟子说性善,荀子说性恶,告子也说性,但说性无善不善。孟子说仁义,告子也说仁义,但说仁内义外。孟子得不动心,知言,养气;告子也得不动心,也说言、说气。可见告子与孟子,是相近的不同学派。以不动心来说,重要的不同原因,是告子的「仁内义外」说。孟子以为:「仁,人心也;义,人路也」。「仁,人之安宅也;义,人之正路也」。仁义都是「根于心」的,「我固有之」,所以说在内。但告子以为:仁爱是「以我为悦」的,是适合自己的自然情感而产生的,如敬亲爱兄弟,可以说在内。义是适合社会关系而决定的行为轨范,如敬长等,所以是在外的。

  由于仁内义外说的不同,所以告子修得不动心的方法,也与孟子不同。告子的方法是:「不得于言,勿求于心,不得于心,勿求于气」。言,是舆论,学说,以为应该这样那样的。对于这些──言,告子以为,不能凭主观去判断,而应从外在关系中去审定他,是否合宜,怎样才是合宜──义。在没有获得确定── 「不得于言」时,就不可探索引发(求)内心,而作出主观的决定。对于这,孟子完全反对他说:「不得于言,勿求于心,不可」!因为孟子是主张义内的,所以言的是否合宜,如不能辩论明白,尽可反求其理于心;本着主观的道德标准,行为轨范去审决他。反求于心就可知义与非义,怎么可说「勿求于心」呢!告子以为:心(志)是心理决定的主动倾向,气是见于行为的动力。如内心还不能决定,就是理不得,心不安,这是不可轻率的,探索引发(求)行为的动作。所以说:「不得于心,勿求于气」。这点,孟子以为还可以。依上来的解说,告子是:一、多探讨外在的是否这样,应该怎样。要有客观义理的强力支持,加深信仰,才决心去实行。二、告子是不会轻率的动心、动气,使心与气常能保持安定。如依客观义理,推动心去实行,那就心到气到,全力以赴,绝无变悔犹疑的余地。告子也是依于理直气壮,但着重义外,依此修习而成不动心。告子所说的话:「不得……勿求……」,上下语法,完全一样。可是古人的解说,却上下相反。如朱子说:「告子谓于言有所不达,则当舍置其言,而不必反求其理于心。于心有所不安,则当力制其心,而不必更求助于气」。所以批评告子为:「殆亦冥然无觉,悍然不顾云尔」!但这是上下矛盾的解说,因为,如「不得于言」,被解说为「当舍置其言」;那「不得于心」,就应该解说为「则当放舍其心」!既解说「不得于心」,为「则当力制其心,而不求助于气」;那末「不得于言」,为什么不解说为「则当力推其理,而不求理于心」?上下文的语法一致,而解说得上下相反,这是难于使人同意的。而且,告子是「义外」的,如不得于言,就舍置其言,那怎么能构成行为的标准,怎么知道合于义而决心去行动,不疑不悔而不动心呢?近见徐佛观先生新说,也是将语法一致的上下文,作完全不同的相反解说。大概是:告子的本意所在,儒者并无解了的与趣;只是将当时盛行的禅宗,拿来比附一番而已。至于孟子,是一位唯心论者,对言与气,都是从心本的立场去处理的。所以说:「我知言,我善养我浩然之气」。孟子是义内的,所以不一定要探求言的时代性,社会关系的决定性,尽可照着内心自觉的义理标准,来作主观的判断。先有了义理的标准在心里,对于那些言,真好象是非分明,一目了然的。这是本着自心的义理去「知言」的,所以认为如不得于言,那就反求于心好了。孟子的养气,也是本着自心的性善去「养气」,似乎修习得比告子要高深得多(这只是想象,因为告子对于气的修养,并没有说明传下来)!

  孟子说到「守气」,「养气」,「平旦之气」,「夜气」。气在后代的儒学中,是说得不大分明的,所以先来介绍一些佛法的说明,来帮助这一问题的了解。气,佛典中称为「风」。风是什么?是一切成为活动的因素。在人身上,呼吸是不消说了,就是血液循环,便利排泄,筋肉活动,新陈代谢;或「上行」,或「下行」,或「旁行」,都是风。而最根本的,是物质存在的特性。最特出的,是呼吸,也叫做「息」。呼吸由口鼻出入,是肺的作用;但呼吸的根源,在脐下(中国人称为丹田),这是古今中外的修验事实。关于风的说明,一、从特性的分析来说:风──轻动,为物质存在的特性之一。在人身中,系属于根身(生理的);但非常微妙,可说是介于身心间的。如呼吸,依身而活动,也依心而活动。由身体而引心,如外来刺激而起根身反应,促成心理活动。由心而动身,如依意思的决定,而引发身语的行为。生理影响心理,心理影响生理,风便是处于中介的地位。又如健康的身体,就有健康的呼吸。如呼吸存养合宜,风力增强,身体也会强起来。道家的吐纳、胎息等,都不外遵循这一原则。对心来说:呼吸粗浮,心也就粗动;呼吸安和,心也就安和。反之,心动乱,呼吸也粗动;心安定,呼吸也就细长安和。心与息,有不同的特性,却有密切的相互关系。由于风──息为身心相关的要点,所以修风(即修息)为定学的重要项目。但也有不同的修法:有的不注重呼吸(不是完全不问,调息是修定的先决条件),着重系心观想;心如安住了,呼吸自然会调柔。有的从呼吸下手,如「安那般那」。但如息细长安和,心也会跟着定下来。有的以心调息,以息安心而修。二、从相关的内在来说:差别的现象界,有着无碍相通的内在性。如说;「六大(地,水,火,风,空,识)无碍常瑜伽」(瑜伽是相应的意思)。心与息(风)是相应的,所以有的说:心动时有动息,心静时有静息;心怒时有怒息,心欢喜时有喜息;心善时有善息,心不善时有不善息。心与息是相应的,简直是同一内容的不同显现。由此,修心或修息,终归一致,从心息相依,到心息不二。如向于善,纯善的心,就有纯善的息,身也成为善净的了。

  还是来说孟子的养气吧!孟子的养气,当然与佛、道等不尽同,但不能说没有共通的部分。一般外向的,老是向外驰求,当然不知道。如重视德性,身心的修养,有安静的思择,达到心志专一,那就不问古今中外,都会体察到气息的胜妙。「至大至刚」的「浩然之气」,孟子所说的,也不外乎从修验中发见出来。首先,孟子说:「气,体之充也」。口鼻等气息出入,这是人人都知道的,但专心致志的真的能住心不散,一旦「风道开通」,就会觉到:一呼一吸间,「息遍于身」,气息氤氲,无处不到。孟子那个时代,学者都有类似的修习。如老子的「专气致柔」;庄子的「真人之息以踵」,更说出了气达全身,贯彻足跟的事实。有了这种经验,才知道气充全体,而为身体行动的力量来源。

  孟子的不动心,从养气得来,方法是:「持其志,无暴其气」。志,是「心之所至」。孟子说:「必有事焉」,心一定要有系着处,如止于仁,止于浩然之气。持心于此而不散,与佛法的「系心」,「勿令驰散」一样。气呢,孟子说要「无暴」,这是呼吸的安和调匀(身体的自然安和)。依孟子说,虽然「志帅焉,气次也」,心志居于领导的地位。但不能单是专心致志,偏于养心,还要养气。因为「志壹则动气,气壹则动志」;动是引发的意思。不但心志专一,能引发气,心到气到;气息如能专一,也是能引心的。心与息有相互关系,所以不但是养心,而且要从养气中来成就养心,得不动心,这与佛法所说相同。以息修心,本是修持经验所充分证实了的。至于说:「今夫蹶者趋者,是气也,而反动于心」,不过举一显见的事例,证明气能动心,以说明持志以外,还有养气的必要。

  孟子是心息相应论者,如说:「其为气也,配义与道,是无馁也」。气是与义理相契应的,心是固有仁义的,气也与道义相应,本是至大至刚而无馁的。在这点上,孟子与告子完全不同。孟子是义内的,所以与道义相对应的浩然之气,是「集义所生者,非义袭而取之也」。袭取,是从外在的事物,得出合宜的义,这样的义是外铄的。依此而发为行动,即使认为是合理的,也由于义在心气以外,不能成为唯义所在的大勇。佛法说:「心」是「积集滋长」(集起)的意思。所以孟子的「集义」,可解说为滋长于心而生的义。由此固有仁义的知,引发与道义相契应的气,所以能至大至刚,没有丝毫的虚馁,而表现出最高的勇气。如或基于亲族爱而作的战斗,或仅因严格的军令而作战,那种勇气的程度,是完全不相同的。所以孟子批评「告子未尝知义」,而不能赞同他那种不动心的修养法。

  与道义相应的气,是固有的,所以不是怎样的使他发生,而是怎样的使他长养──「养气」。依孟子的比喻来说:萌蘗也是木,森林也是木。牛山濯濯,不是没有木,而是不知道养,伤害过甚了。只要保养他,让他得到合理的生长,就会林木茂盛起来。因此,孟子的本有说,不是什么都完成了,而是具体而微。在生生不息(这是儒者的见地)的机运中,存养而使他成长,本具仁义的良知是这样,浩然之气也是这样。但为什么会损害呢?因白天的接物应事,不能格物而「为物所引」;良知梏亡了,与道义相应的浩气也消散了。这样,夜晚的睡息,就是休息长养的时机。的确,一早醒来,身体也轻健些,心智也清明些,呼吸也调和得多。初醒时,不但身息安和,心识也多起五俱意识,分别心不强。声色货利,恩怨是非等杂念,也还没有丛集的涌上来。有时直望外界,好象近在目前,连空间的距离也不大明晰。这种有漏现量的五俱意识,大抵是善性;重视身心修养的,都会利用这种心境。道家或佛法,都说从半夜到早上,是修持的最好时机。孟子也说:那是夜气长养,而平旦之气,还没有大损害的时候。在那时修心养气,确是比较容易成就的。孟子所以提到夜气,平旦之气,无非是由于养气得来的经验。

  孟子对于养气,有稳妥的方法,就是「直养」──顺其自然而得合理的长养。他提出了:「必有事焉,而勿正心,勿忘,勿助长也」的扼要方法。这段文句,古人有不同的句读。有的说:勿正心,就是勿忘二字的误写。这方法的主要条件是:一、「必有事焉」,无论是致良知,养气,都要心有着落,止在事上。二、「勿忘」,即佛法的不忘念。要念兹在兹,念念不离所缘,不能忘失而驰散到别处。三、「勿助长」,任其自然的长养,不可性急,矫揉造作。如心住一处,心会渐渐的安定,切勿过于压制。息会渐渐细长,也不可勉强。孟子不像深修禅定的人,对于调心调息,有种种巧妙的方便,而只是一任自然,系住一处而已。这也许平庸一点,但却毫无流弊。

  孟子不动心的特长,胜过告子的,就是养气。但他不是为了身体健康而养气,而是从心──良知的长养去养气(与本着内心的义去知言一样)。孟子所养的气,赞叹为:「难言也」;「浩然之气」。难言,是妙不可说的意思。浩然,就是「至大至刚」。至大是遍一切处;至刚是充满了力量,什么都不能阻挠他。一般人觉得,气是微而无力,这也如牛山濯濯一样。如「直养而无害,则塞于天地之间」。塞是充塞充实,无馁无欠。孟子从养气中经验到:不但气遍全身,而且充塞天地间,可说与宇宙万物呼吸相通。这种浩气的修验,与良知格类有关。致良知与养浩气,是相对应的。由于良知的类推扩充,达到仁心普洽,没有一人一物,不在仁心的化育中。与此相应的气,也就达到充满一切处。仁心普洽与浩气充塞,为孟子修养生活的一体两面。如拿佛法的修持来对比,孟子的养良心与养浩气,近于「无量等至」(佛法别有风遍处,修到遍一切处都是风──气。但那是为了炼心自在而修习,与孟子的养气不合)。佛说的世间定法,劝一般在家人多修习的,是慈悲喜舍──四无量定;特别是慈心定(梵语「三摩钵底」,译为等至,是定的一类。慈悲喜舍无量定,称为等至)。修习慈心等,渐渐的广大,广大到于一切世界,一切众生而起慈心,所以叫无量。这与儒者的扩充仁心,大致相近。但这不是散心的推想,而是在定修习。如儒者在止定静安(得定)以后,再作类推的思虑抉择。成就了定,自有气息遍身等经验。依此再修发慈无量等,慈悲等无量,息也就无量。依此而得不动心的大勇,是一点都不会错的。得定的,得「堪任性」,涌出「身精进、心精进」的无限力量;何况仁慈心相应呢!孟子由于这样的养气,达成不动心的大勇。依佛法说,无论是求放心,养浩气,都不过是世间法。但孟子到底有过浩气的修养,不像后代儒者,止于说性说理而已。   

六 修身(慧成就)
  现在要说到修身了。上面说过,道学的修习次第,儒佛是大致相近的。如从致知、诚意到正心,与佛学的(依正见)成正信,修正戒,得正定一样。现在依正心而进到修身,也等于佛法的依正定而修慧。到此,净化身心的自利工夫,才能完成。修身与慧学一致,这是需要说明的。请先从『大学』的修身说起。

  什么叫修身──修治自己?大学从反面说──这样就不能修身:「人之其所亲爱而辟焉……之其所敖惰而辟焉。故好而知其恶,恶而知其美者,天下鲜矣」!这是什么意思呢?简单的说,自己有了积习所成的私见,为习见所蔽,就不能如实了达一切。修身,要不受习成的私见、僻(辟)执所蒙蔽,如实了知一切;能如实了知一切,才能恰好的处理一切。我们面对的一切人中,原有可敬畏的,可亲爱的,可厌恶的,可哀矜的……。如应敬畏的敬畏他,应亲爱的亲爱他,恰到好处,不太过不及,这就是修身,可说是:「发而皆中节,谓之和」了。可是人都不是那样的。如对于敬畏的──自己所敬畏的,就被敬畏所拘蔽;所亲爱的,就被亲爱所拘蔽。有了拘蔽,如敬畏的过分,就会忽视不值得敬畏的地方。就是见到了,也不敢说;或者还要为他文过饰非。又如自己的儿女,是人人所心爱的,就被爱拘蔽了。谁也以为自己的儿女好;如与邻居的小朋友争吵等,做父母的即使知道自己的儿女不好,心里还是在怪别人。所以『大学』引俗语说:「人莫知其子之恶,莫知其苗之硕」。这就是不能修身的问题所在。人,都是自我中心的,总是以主观去认识一切,决定一切,处理一切。只要是我的──我所敬,我所爱,我所哀矜的……便不能不偏僻固执,不能如实了知一切;因而判断是非,应付人事,都不能恰到好处。人都是这样的不能修身;不能修身而又要治人,也就难怪世局如麻,不能齐家治国平天下了!这里所说的身不修,与上面说的心不正不同。有了贪欲、瞋恚等(依中庸说,是不能中节),心就不能平衡宁定,叫心不正。有了固蔽僻执,心就不能如实了知,不能君君,臣臣,父父,子子,叫身不修。

  再从『中庸』与『论语』来说:『中庸』说:「修身以道,修道以仁」。「斋明盛服,非礼不动,所以修身也」。从这可以知道:修身的内心是仁,修身的行为是礼。但『中庸』又说:「知斯三者,则知所以修身」。所以修身以道,道不但是仁,而是以仁为本,其实含有知与勇──三达德的。这与「论语」对读起来,意义就非常明显。如『论语』说:「克己复礼为仁。……」请问其目?子曰:「非礼勿视,非礼勿听,非礼勿言,非礼勿动」。克己,就是修身。修身的方法是复礼;能克己复礼,就是仁的实践。『中庸』与『论语』相同,差别在:『中庸』说修身,而提到仁与礼。『论语』说为仁,而谈到了克己与复礼。

  修身的内在是仁,表现于外行是礼。仁与礼,是儒者的大本。在古代儒者的见地中,仁是人与人(仁就是二人)间的同情;礼是人与人间的合适行为。礼,虽是因时因地而有损益的,但认为是人与人的,适合的关系方式,为社会所应共同遵守,有轨范人心,而使人类──家国天下,达到和乐与治平的。同时,人是有亲疏,有爱恶,有喜怒的,也唯有礼,才能轨范人情,而使他适中的。所以『论语』说:「礼之用,和为贵」。和,不外是喜、怒、哀、乐的中节,君臣、父子间的各尽其分。所以在儒学中,礼是有着非常重要的地位。人的一生──生、冠、婚、丧葬,以及在家的孝亲、友兄弟,在乡的敬长,在国的事君:有关政治、军事、祭祀,可说一举一动,都被纳入礼法的范围。如做到视听言动,一切合于礼制,那就是孔子所说的克己──修身了。为什么说「复礼」?在孔子看来,当时社会通行的礼仪,从王室、诸侯到士大夫,都是乱七八糟的。不是太过的僭越,如季氏的「八佾舞于庭」;就是不足,如短丧,有些更是失去了。孔子景仰于西周的文明,不满春秋时代的礼制崩溃,所以以古礼为教(有的说他托古改制)。他还说:「先进于礼乐。野人也。……如用之,则吾从先进」。「礼失而求之野」。要人的视听言动,依西周古朴的礼法而行,就是复礼。

  礼为维持社会关系于合理的,节制人类情感于适中的制度。礼虽由国家(天子)制定,却不像刑与政。以权力来强制执行,而只是化民成俗。无论是私人生活,公共关系,都造成一种社会的共同意识,觉得那是人人应该奉行。而成非此不可的社会制裁力量。如不依礼俗,就会受到社会大众的评击。依儒者看来,善良的礼俗,使人做到人类和乐,情感适中,比起刑政的统治成功,要高明得多!但礼制一经流行,便形式化,教条化。不是守旧而拘泥不通。就是虚应故事,繁文缛节,奢侈浪费,成为社会的陋习。不知道善良的礼制,是要本于人的仁心,而表现为人情中节,人类和乐的方式。如只是奉行故事,而没有人类和乐,人情中节的内容,那有什么意义呢?这点,孔子说得明切,如说:「礼云礼云,玉帛云乎哉」!「人而不仁,如礼何」!「为礼不敬,居丧不哀,吾何以观之哉」!

  儒者的学本是「仁」;从立志起,修学历程,始终重于德性的存养(与此相应的政治,也是情胜于法的)。一方面是,充此人同此心的仁德,做到常与仁相应的「不违仁」;一方面是,视听言动,居家治国,一切合于古圣的礼制。依于仁,复于礼,才能达成修身的自利。修有修正、修治的意思,所以修身就是克己,克也就是克制,克治。人,虽被孟子看作性本善的(孔子说「性相近」),但实际是,人心的内在活动,到表现于身语的行为,从来都是不完善的。如不问一切,率直的照着自己的性情做去,那无论是从个人德性,或从社会的和乐着想,都是要不得的。所以不妨说「率性之谓道」,而又不能不说「修道之谓教」。虽应该遵循本有的善德去做,也不能不修治克制己身的过失。应修应克的,是一切不道德的,不能符合人类共同利益的一切,儒者统称之为「私欲」,多少推究到根本上。所以与仁相反的,不只是残暴,冷酷,仇恨等不仁,而说是私欲,这与佛法是更接近了。再回过来看『大学』:为什么不能修身?只因为:「人之其所敬爱而辟焉──之其所敖惰而辟焉」。辟是偏僻。固蔽。依于自己而起私蔽,这才不能明达是非,好恶,而有不仁非礼的行为。所以依仁复礼的修身要旨。在乎没有偏私固蔽。『论语』说:「子绝四:毋意,毋必。毋固,毋我」。孔子的绝四,正显出了依仁复礼,一位完美修身者的心境。意是想当然,自以为应该如此。必是必然,自以为一定如此。固是固执,非如此不可。我是自己──自己的意思,自己的利益,总之,自己高于一切,一切非依我属我不可。如有此四病,还能与仁不相违吗?还能视听言动合于礼吗?自我中心的情见,一定是偏僻而不当中道的,固蔽而不契真理的。如不能绝此自己的私蔽,就不能克己──修身,当然也就不能居仁复礼。这点,佛法更深彻的决定宣说,除了通达无我,离去我见(或译身见)为本的烦恼,是不能成就自利的。

  『论语』有一段文,可看出孔子(绝四的)无私的实践。如说:「吾有知乎哉!无知也。有鄙夫问于我,空空如也,叩其两端而竭也」。一般的病根,是自己心里充塞了无边的情见──意,必,固,我,不能虚心到「空空如也」。孔子绝四(应该是伏灭吧),不存成见,不先入为主而以自己的意见为意见,所以说「无知也」。不要说哲人,大学者,就是鄙夫来问(问也就是问难),也还是那个态度,如佛法所说的,「虚心应物」,「洪钟待扣」那样。然孔子并不曾跟着别人舌头团团转,反而是从他所问的种种方面(两端),推究审辨,而到达究竟彻底。孔子虽说「无知也」,而其实这才是大知!这与『中庸』所说:「舜其大知也欤!舜好问而好察迩言(迩言,就是鄙近之言)……执其两端而用其中」,同一意趣。肇公说:「以中为名者,尽其实也」。中是究竟尽理的真实,是无私的大知所能彻了的,近于「不落两边,善处中道」的慧学。后世儒者,偏于仁本而重人情。这才中庸之道,流为摸棱两可或折扣主义。

  从上来的论证,大学所说的修身,似乎简单,却非常扼要。修身是要依于仁,复于礼的;但心要却在无私无蔽。孔子叹舜为「大知」,是最确当的!因为无私无蔽,不落两端的中道,正是慧学的内容。

  儒者以仁为本,但真要「复礼」,「为仁」,修身克己的切要工夫,却在无私蔽的「大知」。佛法以「三菩提」──正觉为宗,也就是大智为宗。惟有知,觉,才能成就修身。从成就自利的修身来说,要有无私蔽的大智能;这不但佛如此说,重仁的儒学,也还是如此。不过一分小乘学者,由于不重视慈悲,而流入枯寂的理智生涯。一般儒者偏重仁德的存养,忽视了甚深法性的悟入,结果就老是停滞于世间善行的阶段。惟有大乘法,依深智而起大悲,悲智兼融的大觉,才完美的开显了究竟的修身正道。

  无我的平等大慧,为佛法所以超越一般世间学的特色。有关于慧的正见,如前正见中所说:从知善恶起,解了到三世因果,了达世间的现实相,确立人生进善的正道。进一步,深入到三乘的慧学,抉示了我见为生死的根源,为世间一切苦难的症结所在。如果说私欲,这是私欲的根本了。依佛法说:为什么会有私欲,或一切烦恼?这都由认识的迷谬──无明黑暗而来。因此,除了慧光的勘破,得到如实的知见,是不能解决问题的。上面说过,一切是缘起的存在,是存在于前后延续,同时依存的因果系列中。可是我们的认识,却并不能如此。在觉到自己,觉到与自我相对的一切时,先是片段的,孤立的,静止的感知;而后经意识的推比,才组成一般的知识。这所以虽发现有相关的,变动的意义,而那种孤立的,静止的错乱觉识,始终是潜在于一切的知识中间。因而我们的一切了知,都带有错乱的成分。特别是在触对一切时,特出于一切的自我意识。在直觉中,不能觉了自己与相对境界的依存关系;就是自己,也不能直觉到,这是身心的总和,而有前后相似相续(无常),自他依存(无我)的因果性。甚至在意识的认识中,将自己实在化,独立化,永恒化(这是神教徒说灵说我的认识来源),成为错乱颠倒的我见。我见,梵语萨迦耶见,应译为身见;这是执取自身(身心)为实自我的。由此而有我的爱染;摄取有关的一切──我所,而又分别取舍。这一自我中心的实在感,是世间一般认识,一般行为所不能离的。也就因此,就是世间的善心善事,也不离我见的控制,不是完善的。这惟有正观缘起的大慧,通达无我,才能超越自我中心──私欲中心;才能无私无蔽,彻见一切真相,成就修身的自利功德。

  众生无始以来的我见,执取身心,造成自我中心的特性。这是无明──迷蒙的知,为一切烦恼,不仁,私欲的根源。佛的正觉,就是破除无明的大智。说起无私无我,世间学者──儒学等,也有部分类似的提示,如说:「毋意,毋必,毋固,毋我」。但世学者,就是儒学,也总是向外观察,见到自己与人类万物的依存性。或在幻境、定境中,觉到:「天地与我同根,万物与我并生」;「万物皆备于我」等。因而推演出一本的哲理,仁慈的道德。但都不知道,私执的根源 ──我见,却在执取自己身心的实在感。不能内观身心的无我,所以说仁,说博爱,不出乎自我中心的扩展(一般叫做大我)。这虽然是难得的,但是不究竟的。从前,佛在过去生中,是一位外道,名善眼大师。他修习慈心无量(也以此教人),生在三禅天。论地位,比创造神还高出多多,但没有彻底,时移势变,终归徒然。一般小乘学者,是深切理解这点,所以集中力量,内观缘起的自我身心,而通达空无我性。这才勘破无明我见,体达真如,而得身心清净的究竟解脱。这是超出世间一般的,是正确的!但偏重自己身心的内观悟入,多数不再去理会身外一切的缘起性,所以又不免有忽视慈悲的倾向。这还不能彻了佛说无我的究竟深义。略于慈悲,所以被称为小乘。

  大乘慧是比三乘共慧更深彻的。大乘慧,不只内观(自我)身心而通达无我,还更广泛的观察外在的一切法;内外一如,都是缘起的空无我性。所以「一切法空」,「一切法不生」,为大乘慧学的宗本。向内执取的「我见」,与向外执取的「法见」,错乱的性质是一样的,都是「自性见」,不能明见缘起,不能彻了无常无我的空平等性,或者叫本清净性。所以执取身心为自我的我见,在大乘法中,虽同样的确认为生死根源,但不像小乘学者那样,将自己从一切中分离出来,专于返照自我的空性。大乘是:从内外,自他,身心的一切关涉中,观一切为缘起性,而通达法界一相的。大乘是从无限时空,无限人法的缘起幻网中,去通达空平等性。所以不只是向内为己的,而是内外交彻,能从甚深智证中,涌现同体的大悲心。明白了这点,世间学,出世的声闻学,出世而入世的大乘慧学,所有浅深、差别,就可以清楚地分辨出来。

   世 间──向外观察,了解万化同体,重于仁爱。
   声 闻──向内观察,通达空无我性,重于智证。
   佛菩萨──内外交彻,遍达人法空无我性,即智起悲,悲智平等。
  修大乘慧学,是依定修慧,而到达现证无生,成就自利功德。这里不再去详说了。

  如儒者的克己(修身),一定是内依于仁,外复于礼。佛菩萨的自利究竟,虽是智证法性,但也一定是住于慈悲,而表现为持律的生活。律,一般以为只是禁戒的,其实佛教的律行,意义非常深广,与儒者的礼相近。律是依法(法是真理,是智的证境,与儒者的礼依于仁不同)而制订的,有轨范(出家众的)身心,陶冶品德,正法住世等大用。凡出家,受戒,集会,忏悔,奖励,惩罚,以及日常生活,一切都为律所规定。律的精义,也与礼一样的,重在「和」。大众共处的僧团(出家众的社会),要怎样才能和呢?这要一、思想一致,名「见和同解」。二、法规的共同遵守,名「戒和同行」。三、经济生活的均衡,名「利和同均」。这思想的,制度的,经济的和谐,都要依律制才能达到。有了这样实质上的和,表现于自他的关系上,就能一、和谐的共处,成为同一僧团,名「身和共住」。二、表现于语言文字,能诚实和合,名「语和无诤」。三、大家的内心,能互相关切友好,名「意和同悦」。大众的和乐,都表现于律行,而律是依法而制订的。所以凡真能于无我慧而有修证,也一定会符合于律行的生活。虽然儒者的礼法,重在差等,重在情感的中和;而佛的律行,重在平等,重在事理的恰当。儒者重仁,是以情统理的;佛法重智,是以智化情的。世间学与出世法,不能说没有实质上的差异。但从人以修身为本;修身的要内心无私无我,外行有良好的私德、公德,依此才能达成人类的和乐,儒佛的确是有着相同的见地。  

七 成就利他的道次──齐家治国平天下
  儒者经过致知,诚意,正心的学程,完成修身的自立自达;学佛者经过信,戒,定的学程,而达成慧证的己利。这两者的深度虽不相同,而修成无私无我的明智,作为利人利世的根本,却是一样的。说到利他,儒者分为齐家。治国,平天下──三阶。家国天下的现代意义,是家庭,国家与全世界。但在孔、孟的时代,意义却不一定如此。天下,是当时心目中的国际,而天子──王是天下的共主;如三代的统一。国,是封建的诸侯,如齐、鲁等。家是家庭;但又是大夫家,如晋有韩、魏、赵三家。孟子说:「万乘之国,弒其君者,必千乘之家。千乘之国,弒其君者,必百乘之家」。国与家对举,家是属于诸侯,或属于天子的贵族,有领土与人民,有他的政治组纤。如一个贵族(家),还不能治理自家的封土以内,他怎能治国?如诸侯而不能治理封疆内的国政,他怎能扩展而平定统一天下?所以在古代,齐家治国平天下,确实是有一定次第的。但到了布衣卿相,平民天子出现的时代,封国实际已等于不存在,而家更局限于非政治性的家庭。依后代及现代的意义,对于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次第,就会觉得不一定如此。如唐太宗不能齐家,弄到喋血玄武门;而武后、韦后以来,一直闹着女祸。然在安史变乱以前,唐代的国威远振,特别是唐太宗,总不能说他不能治国吧!所以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次第,在现代看来,虽不一定如此,而在古代的封建政制,却有他一定的程序。

  儒者的大学,始终是政治第一,「学而优则仕」。所以自修其身,只是实现政治理想的应有私德,而目的是经齐家治国,而达到明明德于天下。那些没办法而「穷则独善其身」的,也许是不能看作救人救世的。学佛者,要从自利而能利他,虽与儒者的精神一致,而利他的方式与次第,却与儒者不同。这一主要的差别,在乎佛法并不是「政治至上」的。依佛法来说,如发心利他,真能透过悲智去做一切,一切都是可以利人的。利人的事,什么工作都有意义,不像儒者那样,偏以政治为大人之学,而以农工商为小人之事。这可以举经典来证明:一、『华严经』中的善财童子,普遍的参访大乘善知识。这些善知识,以不同的身分,而做着弘法利生的事业。除了宗教师──佛教的比丘、比丘尼,及外道的苦行僧而外,有语言学者;艺术家;精通数学的工程师;救济工作者;医师;国王──有重刑政的,也有德化的;制香师;航海家;法官;交际女郎;家庭主妇等。二、『维摩诘经』的维摩诘长者,他是适应不同的场所,从事不同的工作。他通达世间的学问,也修学异教的典籍;他做过当地的法官;经营农工商业;他参加政治活动,提倡学术讲演,办理教育;有时也出入淫坊酒肆。他不论从事什么工作,在什么场所,总是引导人趣向佛法,体达人生的真义。所以,他无往而不是救人救世;也就走到那里,受到那里人的尊敬。大乘行者的利他,不出于家国天下,而工作不偏于王公宰官,或者教育。从现代的意义来看,这样的利人利世,是更确当的。

  儒者重于家本位的德化政治,后代又多少拘泥了齐家治国,由亲近而疏远的次第。所以对利他的不定性,尤其是佛教的出家制,不能理解同情。依佛法来说,对于父母,兄弟,朋友,亲的疏的,就是不说过去生中的关系,现在也每因思想、性格等不同,不能一概而论。如对父母的忤逆不孝,当然是不对的。但对自己父母,缺乏深厚的孝心,而非常孝敬妻的父母,并不一定是不好的。因为,这可能是由于爱妻过于父母而来,但也可能是,岳父母的性格,更适合于自己;或者岳父母更爱护,更扶助了自己,而自然的生起孝敬心。又如不能友爱自己的弟兄,依儒者说,不可能爱朋友;否则,就被批评为悖德。然而事实上,对自己的弟兄不友好,而对志同道合的朋友,却不妨非常友好。这正如老教师,不能教好自己的儿女,却可能教育了多少好学生。我们知道,人与人间,不仅是血统的自然关系,更有种种复杂的关系。说恩德,也有不同意义的种种恩德。何况人与人间,过去生中,有着或顺或逆,非常复杂的因缘呢!所以道德的扩展,利他的层次,是不应该拘泥于亲疏次第的。

  家国天下的次第是存在的,但也是不定的。有的着重家庭,有的着重国家,有的着重人类,一切众生。人的根性不同,思想不一,所以志业的着重,也不能一致。儒者重于家庭,特重对家庭的责任;把孝父母看作最先与最要的道德。家是社会组织的基层,虽是非常重要的,但过分偏重,也就不免有专为荣宗耀祖,爱护妻儿着想,而漠视国家与全人类的利益。如偏重国家利益,也往往犯了忽视个人与全人类利益的偏差。过分偏重,都可能引起副作用,但由于志性及思想不齐,有特重的倾向,也是不能一笔抹煞的。如以人类,众生的利益为目标,而不局限于家庭及国家。为了除去家的负担牵累,而过出家非家的生活。这不但是佛教,还有天主教等;为哲学科学而献身的,也大有人在。这焉能以逃避现实;「不孝有三,无后为大」的儒家思想去责难他!学佛也不一定是要出家的,出家仅是根性适宜,而愿意专心修习佛法,宏传佛法的少数人。真心出家的,正是心胸广大,不拘于家庭圈子,而愿为一切人类,一切众生而奉献身心的人。儒者囿于传统的观念,不能理解同情,是很可遗憾的!从前,阳明先生在杭州,见一位僧人在坐禅。问他想念父母吗?心里安不安?结果,使那僧人还俗回家。这在儒者看来,阳明先生的问答,尽了伦常教化的责任。然而,如有兵士在前线,问他想念父母吗?心里安不安?如引起他对父母家庭的忆念,开小差回家,这又该怎么说呢?在现实的国家制度,国家利益前面,儒者早已修正他的观点,如「移孝作忠」,「大义灭亲」之类。只可惜还不能更进一步,移家庭的责任,而作为一切人类,一切众生而献身心的大业而已!

  儒者的大学,是着重政治的。佛法,由于释尊的放弃王位,出家修行成佛,每被误会为学佛是应弃绝政治的,但实际并不如此。现出家身而修学,以宗教师的身分来说法利他,只是学佛利他的一种重要方式,而不是全部。以佛来说吧:释迦佛现出家相,而佛的真实法身──毘卢遮那,却是在家相。这意味着在家为佛的正常道,而出家(化身)是因时因地的方便道。而且,有些佛土,根本没有出家众;天王佛也是在家的身分。所以,佛法决不以出家制而轻视在家,漠视政治。在大乘修学的过程中,『华严经』与『维摩经』,已明白表示了菩萨的政治生活。依大乘经说,不但不轻视政治,大乘行者──菩萨,多居于政治领导者的地位,这就是著名的「十王大业」。在政治活动中,王──领袖是更有推动政治的作用。一般人看作权力而发生争夺;儒者看作淑世利民的大道,而毅然以治平为理想(由于儒者以卿相自居,所以不敢作帝王想,而只想致君于尧舜);佛法却看作福慧熏习的殊胜因果。王──政治领袖,在古代是世袭的,这虽然有的昏庸淫乱,祸国殃民,但也有他的福报,生在王家,不求而自然得来。如从臣宰而进登王位;或从平民而登帝位,如刘邦等;或者经民众选举出来的。总之,要有政治的智能,毅力,组织力,感召力,知人善任,才能成功。这一切,不仅是现生的学识经验,也是往昔生中的福慧熏习。所以在菩萨的学程中,常常出任国家的元首。经上说:初发大心,修十善行的菩萨,起初是得「粟散王」──小王的果报;功德增胜了,得铁轮王报,这是以武力而统一南洲的大王。十住菩萨得铜轮王报。十行菩萨得银轮王报。十回向菩萨得金轮王报,统一四大洲。本着慈悲心来修菩萨行,利人的功德越大,福报所得的王权,也越来越大。因为菩萨修行,一定要以「布施」,「爱语」,「利行」,「同事」──四摄法来摄导众生,也就必然与群众结缘,受到群众的信任与拥戴。这样,修身成就后,从事治国平天下的大任,佛法岂不是与儒家完全相合?只是佛法以为,不一定要从政,才能利益人群而已!

  儒者重视礼教的德化,轻视刑政的法治,所以说:「导之以德,齐之以礼,有耻且格。导之以政,齐之以刑,民免而无耻」。然而在佛法,如当政者从慈悲心出发,那德化也得,刑政也得,全依现实社会情况的需要而决定。『华严经』中,多罗幢城的无厌足王,代表了严刑峻法的政治。妙光城中的大光王,代表仁慈的德化,与民同乐。相反的措施,收到了同样的治平成果,都是菩萨的利他方便。这可见佛教的政治观,是不反对刑政的。不独不反对刑政,也不废武力。如铁轮王,就是以武力而统一的。轮王治世的必备七宝中,除了理财专家的主藏臣宝而外,还有军事领袖主兵臣宝。而轮宝,与近代核子弹相像,从千里万里外飞来,使敌人立刻低头降伏。轮王也称法王,是以正法治世的。武力的目的,不是奴役掠夺,而是推行五戒、十善──正法的德政。经上说菩萨成就己利以后,更没有别事,只是为了「严净国土,成熟众生」而进修。严土熟生,无疑的含摄了齐家治国平天下在内。不但菩萨行如此,有的学菩萨而失败了──「败坏菩萨」,由于慈悲利物的关系,也多得政治领袖的果报。不过这不一定贤明:有的贤明;有的善恶参半;有的是骄奢淫乱,误入歧途。如是恶王,这虽然是福业所感,对未来说,不免是罪业深重了!

  凡修身成就而能利他的,儒与佛都是称之为圣人的。中国古代的圣人,如尧、舜、文、武等,古圣就是贤明的君主。后来,孔子也被尊为圣人(也被称为素王),而圣与王不必合一,这才有「内圣外王」的说法。但到底要怎样才称为圣人?『中庸』说:「圣人亦有所不知……亦有所不能」,这与一般宗教的全知全能,是不同的。如说:「圣人与人同耳」;「圣人人伦之至也」。可见儒者的圣人,只是扩展人性,到达人性的最极完成──完人,不曾有飞跃的进化到超人的思想。怎样才算是人伦之至呢?『中庸』说:「不勉而中,不思而得,从容中道,圣人也」。『孟子』说:「始条理者,智之事也。终条理者,圣之事也。智譬则巧也,圣譬则力也」。所以,如知止于至善,向上进修,修习到不用勉力,不必作意,自然的合于人伦的至道,就是圣。这如射箭一样,不但知道标的,瞄准,而且功力足够,能射达目标,百不失一。『中庸』虽尽力赞叹圣人,说圣人能尽己性、尽人性、尽物性,而可以赞天地之化育;但从『孟子』看来,圣人也有 [P142] 种种不同,还有值得批评的地方。如说:「伯夷,圣之清者也。伊尹,圣之任者也。柳下惠,圣之和者也。孔子,圣之时者也」。「伯夷隘,柳下惠不恭」。所以,修身完成的圣人,由于个性(也应该是见解)不同,风格是那样的差别,不一定是尽美尽善的。孟子的圣人说,是更合于人中圣者的。

  佛教所说的圣人,比起儒者所说,可说是更宽泛的,又更高深的,更圆满的。儒者重于人伦,要进修到人性(天性,明德)的彻底开发,唯善心行的任运现行(天理流行,人欲净尽),才是圣人,这是不可多得的。但依佛法来说,这是难得的,却是不彻底的。因为经过修持,使内心纯净,杂染的不起现行;或者修习到「超作意位」──不勉而中,不思而得。这在定力成就,而又是「净定」的话,就能有此心境。如是修习四无量定,那与儒家圣者的心境,更为一致。不过这还不会勘破无明根源,定力衰退了,还是要生起杂染心行的。所以佛法从另一定义,作凡夫与圣人的区别。我们的心行,不问他性善性恶,总之是充满烦恼的。烦恼的根源是无明,以我痴,我见,我慢,我爱为主要的特性。有了这,就蒙惑而不能契会宇宙人生的真义,也就不能无我而有纯善的德行;既不能解开生生不已的死结,他就无限延续于生死死生的狂流,永远是愚痴的凡夫。在这生死漩流中,不要说人中圣人,就是天国的神,也还是糊胡涂涂的,不自主的生来死去。如能依戒定慧修习,修习到勘破生死根源,彻证无我性,才是圣人。这不是一般的善净心识的任运现行,而是无漏无我慧(也称空慧,无相智,无分别智等)的显发。有了这无漏智证的体验,才能截断烦恼的根栽。从此一得永得,决不退转,必然能到达无限的法性海,获得永恒的大自在。

  有了无漏无我慧,彻证无我法性,就称为圣者。不一定有神通,还有烦恼现行,身语方面也不一定清净。比起儒者所说:「不勉而中,不思而得。从容中道」;「从心所欲不踰矩」的心境,好象差得多,然而却是道地的圣人了。这如大树已截断根木,虽还有生芽,发叶,开花的现象;比起斫枝摘叶,树干光秃秃而毫无生气,恰是彻底得多。如是着重己利的小乘行者,有了这一证悟,最低的称为初果,充其量也只七番生死而已。就是到了四果,自利完成,但还有习气。有的会骂人,有的很固执,虽有这习惯所成不经意的过失,并不妨是圣人了。有的慧解脱阿罗汉(四果),没有神通;根性闇钝的,不会说法。所以从表面看来,佛教的圣者,好象比儒者所说要宽泛些,但其实是更深刻的。如是利他为重的大乘行者,不但彻证无我法性,又有广大悲愿。为了严净国土,成熟众生,长劫修行,福慧圆满而成佛,那不是儒者所可比拟的!不再是有所不知,有所不能的圣人了。

  儒者与佛教的圣人,本质上虽有不同,但约圣者的风格来说,也有近似处。如小乘是圣之清者;菩萨是圣之和者,任者;大地菩萨到佛位,「随机利见」,「适化无方」,那当然是圣之时者了。又信愿增上的近于和,智增上的近于清,悲增上的近于任。由于根机性习不同,修学而成圣时,风格也不能一致。当然,圣之时者是最理想的!但在自我中心的凡夫,对此还是不模仿的好,因为是最容易落入摸棱两可与投机的死谷。总之,儒与佛的圣者,都建立于修身──自利成就的立场。所不同的,儒者囿于人格的尽善,而佛法有进一步的,解开生死死生的死结,而到达以无漏慧为本质的圣境。所以扼要的说,儒者是世间的,佛法是出世的(小乘),是出世而又入世,世出世间无碍的(大乘)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