印顺法师:无诤之辩;二、神会与坛经

www.guiyifo.com皈依佛网;印顺法师,评胡适禅宗史的一个重要问题
一 问题的提起
前年,中央日报中副栏,曾有『坛经』是否六祖所说的讨论。钱穆先生发表一篇有关六祖『坛经」思想的讲稿。一位侨居日本的杨君,对钱稿有所批评,杨君引用胡适先生的话,以『坛经』为神会(部分为神会门下)所作。于是引起了论诤的热潮,参加的人不少。我认为这是个大问题,值得好好的研究一下。当时我没有参加讨论,只有佩服法师居士们护法的热忱。

胡适在巴黎、伦敦,发见了敦煌写本中有关神会的作品。在东京,知道了敦煌本『坛经』。他加以整理、比对,而论断为:「敦煌写本坛经,此是坛经最古之本,其书成于神会或神会一派之手笔」(神会和尚遗集一)。胡适的考据,是否可信呢?考据是治学的方法之一,对于历史纪录(或是实物)的确实性,是有特别价值的。然考据为正确的方法,而考据的结论,却并不等于正确。我曾不止一次的表示过:考据与法律一样,人与人间的纠纷解决,法律是可遵循的正常途径。法律是尊严的,但法官考察人证、物证,引用法律所作的判决,不一定是公平的,可能是冤屈的。明知是冤屈或不公平的,但不能凭「天理良心」的理论来纠正,更不能咆哮公堂,或对法官作人身攻讦。因为这不但不能平反冤屈,反而是触犯刑法的。唯一可用的方法,是进行法律的申诉。对法官所采用的人证、物证,驳斥其误解、曲解;提出更多有利于被告者的证据与理由,这才是平反冤狱,获得公平判断的最佳途径。例如胡适所作的论断,是应用考证的,有所依据的。我们不同意他的结论,但不能用禅理的如何高深,对中国文化如何贡献(这等于在法官面前讲天理良心),更不能作人身攻讦。唯一可以纠正胡适论断的,是考据。检查他引用的一切证据,有没有误解、曲解。更应从敦煌本『坛经』自身,举出不是神会所作的充分证明。唯有这样,才能将『坛经』是神会或神会一派所造的结论,根本推翻。否则,即使大彻大悟,也于事无补。写中国文化史、哲学史、佛教史的作家们(除了玄学家),还是会采取胡适的论断(因为他是经过考证来的)。所以,我不能同意胡适的论断,而对部分反对者所持的理由,所用的方法,总觉得值得研究。

『坛经』代表六祖,还是代表神会的思想?这是个大问题。这一问题的解决,不能将问题孤立起来,要将有关神会的作品与『坛经』敦煌本,从禅宗发展的历史中去认识、考证。神会是曹溪慧能的弟子,慧能是东山宏忍的门下,所以我扩大了视野:一方面,从东山门下──北宗、净众宗、宣什宗的禅风去观察『坛经』(与神会);从南宗、北宗、宣什宗、净众宗──东山门下,探求到东山宏忍,双峰道信的禅风,再进一步的研究到达摩。一方面,从『坛经』来看曹溪门下──荷泽宗、保唐宗、洪州宗、石头宗的禅风。因为注意石头,也就引起了牛头宗的研究。这样的观察一番,得到了从达摩到曹溪禅的发展,以及禅入南方而引起的蜕变情况。一年来的研究,写成一部『中国禅宗史』。对我来说,这是意外的,为我从来不曾想要这样做的。因为我不是达摩、曹溪儿孙,也素无揣摸公案,空谈禅理的兴趣。而我竟那样做了,只能说因缘不可思议!

经过这样的观察,『坛经』及神会在禅宗中的意义,有了一番理解。我觉得应该写一篇专文,对胡适禅宗史中那个重要问题──敦煌本『坛经』是神会或神会一派所作的论断,作一番彻底的纠正,以免「一人传虚,万人传实」。胡适的这一论断,见于「荷泽大师神会传」第六段「神会与六祖坛经」(现依据胡适纪念馆单刊第三种『神会和尚遗集』,以下引文,简称『神会集』)。他以「明显的证据」,「更无可疑的证据」,「最重要的证据」,而得出那样的结论。现在先对这些证据,一一的加以检讨。   

二 评「更无可疑的证据」
先从「更无可疑的证据」说起。韦处厚(死于八二八)为道一(俗称马祖)门下大义禅师(死于八一八)作『兴福寺大义禅师碑铭』(全唐文卷七一五)说:「洛者曰会,得总持之印,独曜莹珠。习徒迷真,橘枳变体,竟成坛经传宗,优劣详矣」!这几句话,胡适论断为(神会集七六):「韦处厚明说坛经是神会门下的习徒所作(传宗不知是否显宗记?)。可见此书出于神会一派,是当时大家知道的事实」。

韦处厚所说的「坛经传宗」,确实说明了敦煌本『坛经』兴神会门下的某种关系。但到底什么是「竟成坛经传宗」?如没有明确的理解,论断就难免错误!不幸的是,胡适从来就没有弄明白这句话的意思。原文在坛经及传宗旁边,加上﹏﹏符号,这是以传宗为书名的,所以小注说;「传宗不知是否显宗记」。但出版后,他将「传宗不知是否显宗记」九字涂抹了,另在原书八页眉批说:「祖宗传记,似即是韦处厚说的坛经传宗之传宗。亦即是独孤沛所说的师资血脉传。适之」。

这样,「传宗」不是『显宗记』,而有点像『祖宗传记』了。后来,他又改变了主意,用红笔将原书(七五)「传宗」旁边的﹏﹏号画掉了。这样,「传宗」不是一部书名,那又是什么呢?「竟成坛经传宗」,一直没有确定的了解,谜一般的在东猜西猜。根本没有弄明白这句话的意思,怎么就说「此书出于神会一派,是当时大家知道的事实」呢!怎么可说是「更无可疑的证据」呢?

「竟成坛经传宗」,到底是什么意思?敦煌本『坛经』为我们提供了明确的解说,如:「若论宗旨,传授坛经,以此为依约。若不得坛经,即无禀受。须知法处、年月日、姓名,递相付嘱。无坛经禀承,非南宗弟子也。末得禀承者,虽说顿教法,未知根本,终不免诤」。「大师言:十弟子!已后传法,递相教授一卷坛经,不失本宗。不禀受坛经,非我宗旨。如今得了,递代流行,得遇坛经者,如见我亲授」。

「大师言:今日已后,递相传授,须有依约,莫失宗旨」 。
敦煌本明确的说到:「若不得坛经,即无禀受」;「不禀受坛经,非我宗旨」;「无坛经禀承,非南宗弟子」。所以「坛经传宗」,是一种制度,是在传法的时候,传付一卷『坛经』。『坛经』不只是代表慧能的禅宗,又是师弟授受之间的「依约」──依据,信约。 凭一卷『坛经』的传授,证明为「南宗弟子」。如没有『坛经』为凭信,即使他宣说「顿教法」,也不是「南宗弟子」。『坛经』是传授南宗的「依约」,所以名为「坛经传宗」。

韦处厚的『大义禅师碑』,代表了道一门下的意见。依碑文说:神会「得总持之印,独曜莹珠」,对神会存有崇高的敬意。即使神会不是「独」得慧能的正传,也是能得大法的一人(会昌法难以前,洪州门下还不会讥毁神会)。但神会的「习徒」「迷真」向俗,如「橘逾淮而变枳」一样,「竟」然变「成」用『坛经』来作为「传宗」的依约。失去传法──「默传心印」的实质,而换来传授『坛经』的形式。所以神会是「优」越的,神会的门下是低「劣」的。这是道一门下对神会门下的批评。神会门下应用『坛经』为付法的依约(信物),所以在当时手写秘本的『坛经』上,加上些法统,禀承,传宗依约的文句。对『坛经』有所补充,但并不是造一部坛经。『坛经』的原本,改订本,都早已存在了。

神会门下为什么要用『坛经』来作传宗的依约?也可说有他的苦衷。起初,神会对抗神秀,以慧能为六祖,当时最有力的一着,就是传衣。如『菩提达摩南宗定是非论』(神会集二八一──二八二、二八四──二八五)说:「经今六代,内传法契以印证心,外传袈裟以定宗旨。从上相传,一一皆与达摩袈裟为信。其袈裟今见在韶州,更不与人。余物相传者,即是谬言」。 「法虽不在衣上,表代代相传,以传衣为信,令弘法者得有禀承,学道者得知宗旨不错谬故」。

  神会以宏忍传衣给慧能,证明慧能为六祖。袈裟是「信衣」,是证明「得有禀承」,「定其宗旨」的。然而神会自己,慧能并没有传衣给他。神会没有传衣为禀承,那怎能证明是代代相传的正宗?四川的净众、保唐门下,看透了这一问题,所以提出了:神会没有传承慧能的正宗。如(七七五──撰)『历代法宝记』(大正五一?一八五中──下)说:「会和尚云:若更有一人说,会终不敢说也。为会和上不得信袈裟」。「远法师问(神会)禅师:上代袈裟传不?会答:传。若不传时,法有断绝。又问;禅师得不?答:不在会处」。「有西国人迦叶、贤者安树提等二十余人,向会和上说法处。问:上代信袈裟,和上得不?答:不在会处」。

神会在动乱中成功(天宝战乱以前,神会还没有开法);没有几年,又在动乱中去世。到了神会门下,没有信袈裟,那与神秀门下有什么差别?而四川方面,净众与保唐门下,正传说信袈裟在四川,这应该是神会门下最感困扰的事了。在这种情形下,成立了「坛经传宗」的制度。当时,『坛经』是手写秘本,从南方(曹溪方面)传来。神会门下利用『坛经』的秘密传授(原本是曹溪方面的传授,与神会无关),在传法时,附传一卷『坛经』,「以此为依约」。对外宣称:六祖说,衣不再传了。以后传法,传授一卷『坛经』以定宗旨。『坛经』代替了信袈裟,负起「得有禀承」,「定其宗旨」的作用,这就是「竟成坛经传宗」。这是神会门下而不是神会,是在『坛经』中补充一些法统,禀承(惟有这小部分,与神会门下的思想相合),而不是造一部『坛经』。引用韦处厚『大义禅师碑』,以证明『坛经』是神会或门下所作,是完全的误解了!

三 评「很明显的证据」
为了证明『坛经』为神会或神会门下所作,胡适首先举出了「很明显的证据」,他(神会集七五)说:「上文(见原书九──一二)已指出坛经最古本中,有吾灭后二十余年… …有人出来,不惜身命,定(原作「第」)佛教是非,竖立宗旨的悬记,可为此经是神会或神会一派所作的铁证。神会在开元二十二年,在滑台定宗旨,正是慧能死后二十年,这是最明显的证据。坛经古本中,无有怀让、行思的事,而单独提出神会得道,余者不得,这也是很明显的证据」。

敦煌本『坛经』,确有「神会小僧,能得善(不善)等,毁誉不动,余者不得」的赞许话;暗示二十年后,神会定宗旨的预记。然以此为「很明显的证据」,论断敦蝗本『坛经』为神会或神会一派所作,是有问题的。问题在──「敦煌写本坛经,此是坛经最古之本」。假定,敦煌本『坛经』,真如胡适所说的「最古本」,那里面既有悬记神会定宗旨,神会得道的话,也许是神会或神会一派所作。但依我们所知,敦煌本是现存『坛经』各本中的最古本,而不是『坛经』的最古本。从『坛经』成立到敦煌本,至少已是第二次的补充了。敦煌本『坛经』,可称为「坛经传宗」本,约成于七八0──八00年间,由神会门下,增补法统、禀承等部分而成。在「坛经传宗」以前,南阳慧忠已见到南方宗旨的添糅本,如『景德传灯录』卷二八(大正五一?四三八上)说:「吾(慧忠自称)比游方,多见此色,近尤盛矣!聚却三五百众,目视云汉,云是南方宗旨。把他坛经改换,添糅鄙谭,削除圣意,惑乱后徒,岂成言教!苦哉,吾宗丧矣」!

慧忠卒于大历十年(七七五)。在他游方时(应在七五0顷),已经见到将『坛经』添糅鄙谈的「南方宗旨」本。南方宗旨,在现存的敦煌本中,明显的保存下来(南方宗旨,与神会所说不同),可见敦煌本是以「南方宗旨」本为底本,增补些法统、禀承而成。慧忠知道「南方宗旨」本是添糅本,可见慧忠在先已见过『坛经』原本。从『坛经』的「曹溪原本」,添糅而成「南方宗旨」本;再由神会门下,增补为「坛经传宗」本(详如拙作『中国禅宗史』第六章「坛经之成立及其演变」中说)。胡适认定的『坛经』最古本,其实至少已增补两次了。

传写中的古代书籍,每每为人增补(或者删削),禅书也不例外。胡适作『陶宏景的真诰考』(见『胡适文存』第四集),考得「甄命授」第二卷,将『四十二章经』的一部分抄袭进去了。我们不能见到增补的『四十二章经」部分,论断『真诰』全部从佛经中来。这正如敦煌本『坛经』,有神会门下增补的「坛经传宗」部分,我们不能就此说『坛经』全部是神会或神会门下所造。所以胡适的「很明显的证据」,犯了以少分而概全部的错误。错误的根源,在不知敦煌本『坛经』成立的过程,而误认敦煌写本为『坛经』最古本。

四 评「最重要的证据」
胡适的「最重要的证据」,举了五个例证,是:「定慧等」、「坐禅」、「辟当时的禅学」、「论金刚经」、「无念」。为什么最重要?原书(神会集七六 ──七七)说:「我的根据完全是考据学所谓内证。坛经中有许多部分和新发见的神会语录完全相同,这是最重要的证据」。

『坛经』的部分文句,的确与『神会语录』相近,这也难怪要看作「最重要的证据」了。在没有分别考察以前,先要说到:慧能是老师,神会是弟子,这是胡适所承认的。慧能自己没有著作,由弟子们记集出来。神会当然是继承慧能的,那末神会语录中的语句,部分与『坛经』相同,为什么不说神会采用慧能的成说,要倒过来说『坛经』是神会或门下所造呢!如说:神会没有明说是老师所说,所以是他自己说的。但这种理由,至少在佛教著作中,是不能成立的。例如嘉祥吉藏的『三论玄义」开端(大正四五?一上)说:「夫适化无方,陶诱非一。考圣心以息患为主,统教意以通理为宗。但九十六术栖火宅为净道,五百异部萦见网为泥洹,遂使鹿苑坵墟,鹫山荆棘,善逝以之流恸,萨埵所以大悲」。

前四句是吉藏的老师兴皇朗『中论玄』的开端话。下面这几句,是套用罗什弟子寿春僧导的话而略改数字。好象自己说的,其实是引用旧说。在佛书中,这种风气极为普遍。有关神会的著作中(神会集二五0──二五一?二二七──二二八),发见有:「发心毕竟二不别,如是二心先心难。自未得度先度他,是故敬礼初发心。初发已为天人师,胜出声闻及缘觉,如是发心过三界,是故得名最无上」。 「过去未来及现在,身口意业四重罪,我今至心尽忏悔,愿罪除灭永不起」。

前八句,见于『坛语』及『南宗定是非论』,一再引用,都没有说明来处。其实这是引用(北本)『大般涅盘经』卷三十九的(大正一二?五九0上)。次四句是忏悔偈,有「四重」、「五逆」、「七逆」、「十恶」、「障重」、「一切罪」──六偈。与神秀所传『大乘无生方便门』的忏悔偈相同。『大乘无生方便门』仅「十恶罪」、「五逆罪」、「障重罪」──三偈(大正八五?一二七三中),这应该是东山门下的旧说(东山门下都是戒禅相结合的),神会引用而敷衍为六偈,也没有说明来源。有关神会的作品,大抵引用旧说而不加说明,好象自己说的一样。所以以『神会语录』所说,来证明『坛经』由此拼凑而成,就难免错误了!

再来分别考察。为了说明的方便,先评第三例「辟当时的禅学」(神会集七九--八四)。胡适引『坛经』的批评:「迷人着法相,执一行三昧,直言坐(原误为「真心座」,依明本改)不动,除妄不起心」;及「教人坐,看心,看净,不动,不起」,比对『神会语录』等而论断为:「可知此种禅,出自北宗门下的普寂。又可知此种驳议,不会出于慧能生时,乃是神会驳斥普寂的话」。 「慧能生时,不会有那样严重的驳论。因为慧能生时,普寂领众不过数年,他又是后辈,慧能怎会那样用力批评。但若把坛经中这些话,看作神会驳普寂的话,一切困难都可以解释了」。

普寂是慧能的后辈,慧能当然不会批评普寂的。然『坛经』所批评的,是普寂所创立的吗?如普寂有所禀承,在慧能生前,或者比慧能更早,这种「看心、看净、不动、不起」的禅风已经存在,那为什么不可能是慧能的批评呢?胡适一口咬定,『坛经』所批评的是普寂,只是凭一部『神会语录』。其实禅宗史的发展,是不能凭一部『神会语录』而可以充分了解的。如「一行三昧」,出于『文殊所说摩诃般若波罗蜜经』(梁曼陀罗仙所译)。四祖道信在双峰(六二0── 六五一),引用了「一行三昧」,与『楞伽经』的「诸佛心」相统一。智者在玉泉寺说『摩诃止观』,早就以「一行三昧」为常坐三昧。道信引用一行三昧也是重于坐的,如杜朏(约七一三顷作)『传法宝纪』说: 道信「每劝诸门人曰:努力勤坐,坐为根本,能作三五年,得一日食塞饥疮,即闭门坐。莫读经,莫共人语。能如此者,久久堪用」。

从道信修学的荆州玄爽,也是长坐不卧的,如『续高僧传』卷二0(大正五0?六00上)说:「往蕲州信禅师所,伏请开道,亟发幽微。后返本乡,唯存摄念,长坐不卧,系念在前」。

坐,原是禅的好方便,道信是重视一行三昧而常坐的。禅有常行的「般舟三昧」,常坐的「一行三昧」,又行又坐的「方等三昧」,在行住坐卧一切生活中修的「觉意三昧」;坐只是学禅的一种形式而已。但一经道信提倡,门下翕然成风,终于东山门下,极大多数以为禅非坐不可,这就是慧能所要批抨的。「不动不起」,就是迷执一行三昧法相的:「直言坐不动,除妄不起心」,这那里是「出自北宗门下的普寂」!

什么是「看心」、「看净」?这也是渊源于道信,经五祖宏忍而大为发展起来。如杜朏『传法宝纪』说:「自忍、如、大通之世,则法门大启,根机不择,齐速念佛名,令净心」。

忍是宏忍,宏禅于六五二──六七五年。如是宏忍弟子潞州法如,宏禅于六八五──六八九年。大通是玉泉神秀,宏禅于六九0──七0六年。白宏忍以来,「念佛」、「净心」──「看心」、「看净」,成为东山门下最一般的禅法。如传为宏忍所说的『修心要论』;传为神秀所制的「五方便」(第一「离念门」),都是这样,这都是慧能生前的事。到了神秀弟子普寂、降魔藏手里,精简为「凝心入定,住心看净,起心外照,摄心内证」四句诀,这是见于『神会语录』的。神会一再反对的,以四句诀为主,但『坛经』却没有批评这四句。慧能与法如、神秀同门,不可能批评普寂,难道不可以批评法如与神秀时代的禅风吗?其实,东山门下「念佛」、「净心」,流于形式的事相的禅风,北宗学者杜朏,也在慨叹批评了。如『传法宝纪』说:「今之学者,将(「齐念佛,令净心」)为委巷之谈,不知为知,未得为得!……悲夫!岂悟念性本空,焉有念处!净性已寂,夫何净心!念净都亡,自然满照。于戏!僧可有言曰:四世之后,变成名相,信矣」!

这位北宗学者,在慧能生前,就对当时的「净心」方便,加以批评,慧能为什么不能批评呢?了解禅宗的当时史实,确信『坛经』所批评的,是东山门下最一般的禅风(慧能也出于东山门下,但是深一层的禅)。神会继承慧能,也就批评当时的禅学(所以部分与『坛经』相同),而主要是批评神秀门下普寂的禅学。慧能批评神秀(其实是东山门下的一般禅风),神会批评普寂,师资相承,与历史是完全符合的。不知道黄梅(四祖、五祖)以来的一般禅风,但凭一部『神会语录』以「辟当时的禅学」为例,想证明『坛经』为从「神会语录」中抄出凑成,这怎么能成立呢!

再评第四例「论金刚经」:原书引『坛经』及「神会语录」,以表明「论金刚经」部分,文义大同。神会是慧能弟子,继承师说,可说是当然的事,然胡适却引用来证明『坛经』是出于神会的,这就不能不略加说明。『坛经』所说的,主体是「说摩诃般若波罗蜜法」,并分别解说「摩诃」、「般若」、「波罗蜜」。「摩诃般若波罗蜜」,是渊源于道信(四祖)所传的『文殊所说摩诃般若波罗蜜』。『坛经』说到「持金刚经一卷,即得见性」,并多次说到,但这只是举当时佛教界,禅宗所通行的『般若经』,使人受持,而并非以「金刚般若波罗蜜」为主体的。慧能以「摩诃般若波罗蜜法」为主,而劝人持『金刚经』;到神会就以「金刚般若波罗蜜」为主,并把「摩诃般若」都改为「金刚般若」了。如『坛经』说:「摩诃般若波罗蜜,最尊最上第一!无住无去无来,三世诸佛于中出」。

这四句,似乎是成语。慧能引用了,更一句句的分别解说。神会极力赞扬『金刚般若波罗蜜经』,造了一部『顿悟最上乘论』,编入『南宗定是非论』(神会集二九七──三一一)。这部论也引用这四句,却改为:「金刚般若波罗蜜,最尊最胜最第一,无生无灭无去来,一切诸佛从中出」。又如『顿悟最上乘论』,广引『金刚般若』,『胜天王般若』,『小品般若』,而一切功德都归于『金刚般若』,如引经说:「是故经云:若人满三千大千世界,用一切珍宝造七宝塔,高于梵天,不如诵持金刚般若波罗蜜经」。

这一段,显然是引用『大品』或『小品』的帝释问部分,并非『金刚经』,而神会又把「摩诃般若」改为「金刚般若」了。慧能以「摩诃般若波罗蜜法」为主,而劝大家持诵易于奉持的『金刚经』。到神会,专提『金刚般若波罗蜜』:而把「摩诃般若」都改了,比对『坛经』与神会所说,只觉得由『坛经』而发展到神会,看不出从神会而到『坛经』的任何迹象。如真的是从『神会语录』七拼八凑而成『坛经』,那为什么『坛经』保持古传的「摩诃般若」,而不如神会那样的一切改为「金刚般若」呢?

评第五例「无念」:『坛经』立「无念为宗」,神会也立「无念为宗」,正可见法门是有所承袭的。然关于「无念」,曹溪慧能的原义,可能近于神会,但敦煌本的「无念」,却是「近于南方宗旨」的,与神会说多少有点距离。神会说「无念」,略有两个意义:一、称悟境的境地为无念(敦煌本也有此义);二、以「不作意」为无念,无念是不起心,没有念的意思。神会大大应用了「不作意」一词,这是『坛经』敦煌本所从来没有的。敦煌本反对不念不思,如说:「莫(若?)百物不思,念尽除却,一念断即死,别处受生」。 「若百物不思,当令念绝,即是法缚,是名边见」。

依敦煌本的见解:「为人本性念念不住,前念今念后念,念念相续,无有断绝。若一念断绝,法身即是离色身」(死了)。敦煌本肯定我们当前的一念(念念),念念不住,也就是本来是无住无着,解脱自在的。念是不可能没有,没有就是死了。这不是悟者的境地,是凡圣一如的。由于随境而转,念便住着了,不得解脱。只要「于一切境上不染,名为无念。于自念上离境,不于法上念生」就得了。直指人类当前的一念,本来解脱,「无念」是肯定的,近于洪州门下的「触类是道」。神会的「无念」,着重于「不作意」(否定的),不是有点貌合神离吗?这样,敦煌本的无念,与神会说的差别,被发现出来了。敦煌本(胡适也引用此文)说:「无者无何事?念者何物?无者离二相诸尘劳。真如是念之体,念是真如之用」。

敦煌本说「念是何物」?念是名词,是问「念是什么」?所以回答说:「念是真如之用」。这就是说:念是自性所起的作用;是自性(或「本性」)的用,所以本来就是念念不住的。『神会语录』所说不同,如说:「问:无者无何法?念者念何法?答:无者无有云然,念者唯念真如。……言其念者,真如之用,真如是念之体」。

『神会语录』的『念者念何法」?念是动词,是问念的是什么。所以回答说:「念者唯念真如」。神会说无念,偏重于遮遣的「不作意」,不像敦煌本那样,肯定当下的一念。这是禅者的偏重与派别问题。胡适依明藏本,为敦煌本补上一句「念者念真如本性」,也许合于慧能的原意,但与敦煌本的体例不合。慧能,神会,与敦煌本的「无念」说有关,这是不会错的。说敦煌本是神会或神会门下所造,决定是不对的。胡适在几个名字上看来都是差不多,但在我看来,内容的差别大着呢!

这样,第二例「坐禅」,也可以解说明白了。敦煌本说:「外于一切境界上念不起,为坐。见本性不乱,为禅」。『神会语录』是说:「今言坐者,念不起为坐。今言禅者,见本性为禅」。

敦煌本是肯定当前一念的,看作自性的作用,不可能没有的。所以说「外于一切境界上念不起为坐」,是说「于自念上离境,不于法上念生」。神会但说「念不起」,还是「不作意」的意思。念是不可能没有的,不可能不起的。但说「念不起」,依敦煌本来说,这句话是有语病的。

第五例「定慧等」:所引敦煌本及『神会语录』,句义都是一致的,这应该怎样解说呢?从上面以来,对胡适所列举的证据,已一一的加以论证。「更无可疑的证据」──「竟成坛经传宗」,是误解了。不知「坛经传宗」是一顶付法制度,而误解为造一部『坛经』与『传宗』。「很明显的证据」,确是神会门下,为了「坛经传宗」而增补一部分。如就此而说『坛经』为神会所造,就犯了以少分而概全体的谬误!「最重要的证据」中,「辟当时的禅学」与「论金刚经」。证明了『坛经』所说在前而神会说在后。「无念」与「坐禅」,证明了敦煌本的见解与神会不完全相同。剩下这最后的一则──「定慧等」,文句意义都相同,应该说神会继承慧能的成说呢?还是说从『神会语录』中七拼八凑出来的呢?我想胡适如健在人间,也不能不说是神会继承慧能的了!总之,胡适所举的种种证据,经审细的研讨,没有一条是可以成立的。所以,神会或神会门下造『坛经』的论断,不能成立,不足采信!   

五 提出我的「最重要的证据」
现在还要进一步的,提出我的「最重要的证据」来推翻胡适的主张。「我的根据完全是考据学所谓内证。坛经中有许多部分,和新发见的神会语录完全不同」,足以证明『坛经』不是神会门下所造的。敦煌本『坛经』而与神会门下所说相合的, 只是「坛经传宗」的小部分而已。

一、有关慧能的:
1.慧能的隐遁与弘法年代:如『坛经』(以下都是敦煌本)说:「汝去努力,将法向南,三年勿弘此法」。「韶广二州行化四十余年」。

五祖宏忍告诉慧能:「三年勿弘此法」,是说得法以后,回到南方,要过三年的隐遁,然后可以出来宏法。「三年」,兴圣寺本作「五年」,这或是传写的错误。弘法的时间,是四十多年。『坛经』所说极简,意义却很明白。这在『神会语缘』(石井光雄本)中,说慧能是二十二岁去黄梅得法的。没有说到多少年不弘法,只是说:「能禅师过岭至韶州,居曹溪山,来往四十年」。与『坛经』说不合,但距离还不太远。在神会晚年,及神会门下的传说,就与『坛经』完全不合了。神会晚年,托王维撰『曹溪能禅师碑记』(全唐文卷三二七)说:「宏忍临终,遂密授以祖师袈裟,谓之曰:物忌独贤,人恶出己。予且死矣,汝其行乎!禅师遂怀宝迷邦,销声异域。众生为净土,杂居止于编人;世事是度门,混农商于劳侣。如此积十六载」。

碑中有两个传说:一、临终密授说:五祖宏忍将去世(六七五顷),将法付给慧能。后来神会门下别派──『曹溪大师别传』,是以此说为主的。二、十六年隐遁说:慧能得法以后,过了十六年的隐遁生活(与『坛经』的「三年」或「五年」说不合),才出家宏法,这是神会门下主流所采用的。这两说,是矛盾而不能并存的,传说在神会门下,而王维都记录下来。不但这二说是自相矛盾的,无论那一说,都是与『坛经』「行化四十余年」说不合。

2.十弟子分化一方:『坛经』曾这样说:「大师遂唤门人法海,志诚……神会。大师言:汝等拾弟子近前!汝等不同余人,吾灭度后,汝各为一方头。吾教汝说法不失本宗。……大师言:十弟子已后传法,递相教授一卷坛经,不失本宗」。

法海为首(『坛经』的记集者)的十弟子,与别人不同,都是分化一方的首领,这就是传法。在中国禅宗的开展中,黄梅四祖以来,有两种传法说,互相对立。一、一代付一人的付法说,这是印度旧有的付法说。二、多头分化,如认为彻悟了的,就付法,给予分化的责任。『坛经』的十弟子说,是传法,所以说「已后传法」,不失本宗。但神会与法海的见解不同,神会是主张一代付嘱一人的,如『神会集』(二八二──二八三、二八六)说:「从上已来六代,一代只许一人,终无有二」。 「能禅师是的的相传付嘱人,已下门徒道俗近有数(此上应脱一宇)余人,无有一人敢滥开禅门。纵有一人得付嘱者,至今未说」。 「能禅师已后,有传授人否?答:有。又问:传授者是谁?和上答:已后应自知」。

这是神会的一代付嘱一人说。不但六代相传,一代一人,六祖慧能以后,也是「一人得付嘱」,这就是神会自己。所以法海等十弟子说,与神会及门下(门下以神会为第七祖)的见解相反,这怎么会是神会或门下所造呢!

3.六祖不传衣:宏忍传慧能,是「传顿法及衣」。在传法以外,又传一领祖衣为凭信,这是曹溪门下的一致传说。到了慧能,衣却没有再传下去。不传衣的理由,『坛经』是这样说的:「衣不合传。汝不信,吾与诵先代五祖传衣付法颂。若据第一祖达摩颂意,即不合传衣……颂曰:吾来大唐国,传教救迷情,一花开五叶,结果自然成」。

据『坛经』说:从达摩传到慧能,已经五代(达摩不计在内)──五叶了。 从此禅法大兴,果实累累,不再是一代一人的付嘱,所以衣是不用传了,这是达摩颂的悬记。这一解说,与传法给法海等十弟子相合。所传的不止一人,衣止一件,所以是不用传了。然神会及神会门下,是一代一人制,慧能只付嘱神会一人,那为什么不再传衣呢?宗密『圆觉经大疏钞』卷三之下(续一四?二七七)说:「能大师知其(指神会)纯熟,遂默授密语(付法)。缘达摩悬记,六代之后,命如悬丝,遂不将法衣出山」。

据宗密『师资承袭图』,这一解说是出于『祖宗传记』的。然据贾餗(八二五撰)『杨州华林寺大悲禅师碑铭』(唐文粹卷六四)说:「及曹溪将老,神会曰:衣所以传信也,信苟在法,衣何有焉!他日请秘之于师之塔庙,以息心竞。传衣由是遂绝」。

大悲禅师是神会弟子灵坦。据神会下所传,所以不再将衣传下去,是为了避免诤执。依贾餗碑,这还是神会的意思。神会门下所传的不传衣的理由,与慧能付嘱神会说相结合,与『坛经』的传说不合。

4.韦据为慧能立碑:『坛经』末了说到韦据的立碑:「韶州刺史韦据立碑,至今供养」。『坛经』末已说到法海传同学道漈,道漈传门人曹溪山悟真。到了慧能再传弟子,至少也是慧能去世后三十年顷,还只说到立碑,没有说别的。神会及神会门下的传说,就大为不同了。如『神会话录』「石井本)说:「至开元七年,被人磨改,别造文报镌。略述六代师资授受,及传袈裟所由,其碑今在曹溪」。

『神会语录』以韦据为「殿中丞」,不是刺史。『语录』只说碑文被人磨改,将六代的传授,传袈裟等事除去。虽说「别造文报镌」,而却还是韦据的碑,还是立在曹溪。这是神会所传的早期传说,大概因为韦据碑文,没有说到六代相传及传袈裟的话,所以说是被人磨改了。但到了神会晚年改定的『南宗定是非论』,说得更不同了,如(神会集二八九)说:「盛续(依『圆觉经大疏钞』,这是「传授」二字)碑文,经磨两遍。又使门徒武一平等,磨却韶洲大德碑铭,别造文报镌向能禅师碑。(别)立秀禅师为第六代,XXXXXX及传袈裟所由」。

这不但说磨改,而且是「经磨两遍」。不但除去六代相承,还别立神秀为第六代。神会下别系的(七八一作)『曹溪别传」,也说到磨碑,韦据的官职是「太常寺丞」。从韦据官职的传说不同,磨碑说的不同,可论断『坛经』不是神会或神会门下所造的。

二、有关神会的:
1.神会的原籍:『坛经』说:「神会,南阳人也」。神会于开元八年(七二0),奉敕配住南阳的龙兴寺,被尊称为「南阳和上」。其实,神会(门下一致的传说)是襄州(今湖北襄阳县)人。『坛经』的集成者,不知神会的原籍,因长住南阳而就说是南阳人。这最足以证明『坛经』不是神会及神会门下所造的了。

2.神会参见慧能的问答:『坛经』记当时的问答是:「问:和尚坐禅,见亦不见?大师起把杖打神会三下,却问神会:吾打汝痛不痛?神会答言:亦痛亦不痛。……大师言:神会!向前见不见是两边,痛不痛是生灭。汝自性且不见,敢来弄人!神会礼拜,礼拜,更不言」。

这一段问答,对神会来说,没有暗示神会的伟大,也没有蓄意的讥讽,只是禅师平实接人的一则范例。神会是聪明人,可是不去「自知自见」,却向外作弄聪明,要问慧能禅心见还是不见。杖打三下,正要他向自己身心去自知自觉。所以慧能责备他:「汝自迷不见自心,却来问慧能见否?……何不自修,问我见否」?神会这才向慧能礼谢,死心塌地的在曹溪修学。

神会门下的传说,与『坛经』不同,如『曹溪别传』说: 慧能开示:「我有法,无名无字……无头无尾,无内无外……此是何物」?

神会答:「此佛性之本源。是诸佛之本性」。慧能打了神会几下。到夜间,问神会:「吾打汝,佛性受否」?神会答:「佛性不受。 ……虽不受,岂同木石?虽痛,心性不受」。

慧能赞许他,就付了法。
神会门下主流的传说,又不同,如『中华禅门师资承袭图』,引『祖宗传记』说:「和尚问:知识!远来大艰辛,将本来否?(神会)答:将来。问:若有本即合识主。答:神会以无住为本,见即是主。大师云:遮沙弥争敢取次语!遂以杖乱打。师于杖下思惟,大善知识历劫难逢,今既得遇,岂惜身命」!

『圆觉经大疏钞』卷三之下,也说:「因答无住为本,见即是主(原误作「性」),杖试诸难,夜唤审问,两心既契,师资道合」。宗密所传的问答,「无住为本,见即是主」,为神会所传禅法的特色。这是将神会禅学的要义,作为初相见时的问答了。这种问答,都表示了神会的伟大,利根顿悟。『曹溪别传』与『祖宗传记』,都说神会受到六祖的赞许,成为曹溪门下的密受正法者。这里面,慧能打神会几下,是共同的,而神会门下的表示神会的利根顿悟,是『坛经』所没有的。如『坛经』而是神会门下所作,那神会初见六祖的问答, 是不会如『坛经』那样的平实了!

三、有关禅法内容的:论到禅法的内容,论证是不大容易的,这里从容易了解的说。如「无念」,『坛经』重于念是自性所起的作用;神会重于「不作意」的无念。『坛经』以「摩诃般若」为主,而神会一律改为「金刚般若」。这两点,已如上面所说。现在就胡适自己所知道的,略加评论。『神会集』(八九)说:「大概坛经中几个重要部分,如明藏本的行由品,忏悔品,是神会用气力撰着的,也许是有几分的历史的根据的。尤其是忏悔品,神会语录里没有这样有力动人的说法,也许真是慧能在时的记载。此外,如般若、疑问、定慧、坐禅诸品,都是七拼八凑的文字,大致是神会杂采他的语录凑成的。付嘱品的一部分大概也是神会原本所有,其余大概是后人增加的了」。

为什么知道『坛经』是神会(或门下)所造?主要是因为般若、坐禅等品,部分与神会语录有近似的文句。那末,忏悔品──见自性(三身)佛。自性忏悔,自性归依等,就是「受无相戒」部分,不但『神会语录』里没有这样有力动人的说法,而是在现存有关神会的作品中,几乎没有这一类思想。神会在『坛语』中所说的戒,是一般的「斋戒」;忏悔偈与北宗相同。『语录』中部分的文句相近,被作为从『语录』中七拼八凑所成。而『语录』中没有这类思想,没有这种有力的文字,那胡适凭什么证据,不说这与神会无关,而说这是神会用气力写成的?到这里,胡适的考据法──「有几分证据说几分话,有七分证据不能说八分话」的信条,显然已拋到九宵云外,滑进了爱这么说就这么说的境界。而且,既觉到「也许是有几分历史根据的,也许真是慧能在时的记载」,为什么还要说没有根据的话,一定要说是神会用气力撰着的呢!

胡适所列举的证据,早已一一证明其误解。而从『坛经』自身──有关慧能与神会的事迹,论证为与神会及神会门下的传说不合。所以,问题可以总结的宣告: 一、『坛经』决非神会或神会门下所造。二、神会门下补充了一部分──坛经传宗。   

六 何必大吹大骂
胡适为了中国哲学史,接触到中国的禅宗史。在巴黎、伦敦,发见了有关神会的作品,比对敦煌本『坛经』而作出神会造『坛经』的结论。他的结论是不足取的,但在禅宗史的研究上,仍旧是有贡献的。胡适说:「一千多年中,几乎没有人知道神会在禅宗史上的地位,历史上最不公平的事,莫有过于此事的了」(神会集七三──七四),这不能说不是实话,凭他的努力,神会北上努力于南宗的事迹,被发掘出来,这不能不说是难得的!尤其是有关神会的作品,他一再搜求,校正发表,对禅学及禅宗史的研究,给以参考的方便。考据,原不是以绝对的姿态来表示自己,任何大学者,也可能会有错误的。在研究的立场,即使是错误的,能引出问题,或搜集资料,对后来的研究者,也还是有所帮助的。所以,我并不以胡适论断的错误而轻视,觉得在禅宗史的某一环节上,胡适是有了良好的贡献!

他的论断错误,是不幸的。一个主观的因素,引他踏上错误的歧途。他在海外发现有关神会的作品,如哥伦布发见新大陆一样的使他狂喜。他在『荷泽大师神会遗集』的「自序」中说:「幸而他的语录,埋藏在敦煌石窟里,经过九百年的隐晦,还保存二万字之多,到今日海外归来,重见天日。使我们得重见这位南宗的圣保罗的人格言论,使我们得详知他当日力争禅门法统的伟大劳绩,使我们得推翻道原契嵩等人妄造的禅宗伪史,而重新写定南宗初期的信史:这岂不是我们治中国佛教史的最应该感觉快慰的吗」?

他是怎样的欢喜!他不是佛教徒(还是十足的非宗教者),但就是这点古籍重光的收获,使他欣慰。使他佩服神会精神的伟大,不满神会的功绩被埋没,而立意要为他表扬一下。对于神会,他是多少有点感情了。然而,他虽然找到了有关神会的作品,(民国十九年前)还没有见到东山门下与双峰的禅书,对南岳、青原门下,也没有认真的去认识一下。这样孤立的、片面的研究,使他过高的估计了神会。神会在他的心目中,越来越大,再也没有记得禅宗里还有别人,使他落入神会造『坛经』的歧途(大有非神会就没有人会写的样子)。他的:「南宗的急先锋,北宗的毁灭者,新禅学的建立者,坛经的作者──这是我们的神会」!这种革命时期的宣传标语,与实际距离太远。而「在中国佛教史上,没有第二个人有这样伟大的功勋,永久的影响」,更是吹得离了谱。我想,假定神会读到他的文章,也会被吹得哭笑不得的!

我读胡适有关禅宗史的文章,有一点难以理解,就是他笔下的刻薄,有时刻薄得出乎常情。例如说到天宝安禄山兵起,他说「当日备受恩宠的北宗和尚也逃散了」(神会集六八)。后来又在上眉批,加上一笔:「也许靠拢了」。这是用心刻薄的流露,与考据无关。他不是说和尚「捏造」,就说「作伪」。在古代,禅宗在传说中,传说是有流动性的。附会与作伪,都不能说没有。然作伪与附会不同;附会与传说的变化不同。没有确实的证明,是不宜笼统的,任意的看作捏造与作伪的,我总觉得胡适的心是有问题的。最近,读到他给浩徐先生的信(胡适文存第三集一二五──一二六),才恍然明白。他在信上说:「浩徐先生…………我自己自信,虽然不能杀菌,却颇能捉妖、打鬼。这回到巴黎,伦敦跑了一趟,搜得不少据款结案的证据,可以把达摩、慧能,以至西天二十八祖的原形都给打出来。据款结案,就是打鬼。打出原形,就是捉妖。这是整理国故的目的与功用,这是整理国故的好结果」。

整理国故(中国固有文化),研究禅宗史,原来只是为了捉妖、打鬼。对禅宗史来说,只是想到禅宗史里捉虱子,找缝罅,以发现捏造与作伪为目的。这是什么治学态度!存着这样的心理,考据也好,历史学也好,都如戴起凹凸镜,非弄得满眼都是凹凸歪曲不可。这也难怪胡适禅宗史的离奇,以及到处流露恶意了。古书中有老妖、老鬼会吓人,我也相信是有的。但近代人的作品,不也一样是妖鬼乱窜?不也会吓人而使人盲从吗?让我顺手列举几则出来:胡适于四十一年九月,写了一篇『六祖坛经原作檀经考』(胡适手稿第七集九一──一00)。考据了一回,抄了几段经文,认为『坛经』是「以清净心为人演说名为法施」的意思。文中说:「那位不懂得坛经原意的和尚,妄改作土的坛」。到了四十八年二月二十,他又批着:「后来我看了神会坛语的两个敦煌本,我也不坚持坛经的说法了」。话说得那么轻松,横竖那位不懂得坛经原意的和尚,骂已被骂定了。

四十九年一月六日夜,胡适写了一篇『能禅师与韶州广果寺』(胡适手稿第七集一0三──一一一)。引唐宋之间「自衡阳至韶州谒能禅师」,及「韶州广界(果)寺」诗。日本从唐国取去的「大唐韶州广果寺悟佛知见能禅师之碑文」。『旧唐书』「方伎传」:「慧能住韶州广果寺」。这些证据,只能证明慧能住过广果寺,而胡适一心要打鬼、捉妖,竟否定佛教所传的大梵寺、法兴寺、宝林寺,都是伪造的。他说:「这些和尚们,作伪书是用不着考据的。捏造地名、寺名、人名,岂不更方便,更省事吗」?

胡适的「考据」多吓人!我同意,古代的和尚,是不像胡适那样考据的,他们是自身的经验,听人的传说。慧能住在广果寺,是没有问题的。问题在当时的韶州,只有一个广果寺吗?慧能一生只住在广果寺吗?我敢断定:胡适也是用不着考据的。别的我不知道,宝林寺是慧能住过的地方。宝林寺是古名,中宗初改为中兴寺;神龙三年(七0七),下敕要当地为慧能修造寺院,并赐额「法泉寺」。这是传说极为纷乱的『曹溪别传』的传说。传说虽然纷乱,而慧能住宝林寺也就是法泉寺,却非常确实。现存『唐大和尚东征传』,是鉴真东渡日本的行程实录。如『传』(大正五一?九九一下)说:「乘江七百里,至韶州禅居寺,留住三日。韶州官人又迎入法泉寺,乃是则天为慧能禅师造也,禅师影像今见在。后移住开元寺。……是岁天宝九载也。……后游灵鹫寺、广果寺,登坛受戒。至贞昌县,过大庾岭」。

天宝九年(七五0)鉴真在韶州游历的寺院中,法泉寺是则天为慧能造的,与『别传』所说相合。法泉寺以外,别有广果寺,可见慧能的住处,是不止一处的(旧传有十三处)。和尚的寺院多,书也不少。见到一小部分,就武断的抹煞一切,就考据而论,已经是偏激、武断,何况还大骂和尚不要考据,捏造、作伪。当时韶州有多少寺院,慧能住过几处寺院,胡适又何尝考证过!考据而心里有鬼,与法官问案而胸有成见一样,是难得公平正确的。

我以为,史的考据,是为了明了事实的真相。文献既不一定充分,而谁也不能遍读一切书。所以在考据论断时,先要不预存成见(心里没有鬼),客观的,平实的表示自己的意见。谁能保证自己不会错呢!无论是对古人,对现代人,落笔不要过分的肆无忌惮,大吹大骂,说话要为自己留点余地才得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