印顺法师:无诤之辩;八、佛法有无「共同佛心」与「绝对精神」

www.guiyifo.com皈依佛网;印顺法师,郑崇儒先生,本着护法精神,三次来信,要我对于「共同之佛心佛性」,作一番解说,「以解世俗之误会」。为佛法的真诚,实在可感!不能不说。

唐君毅先生误认佛法为多元论,原是世间学者的常情。因此而推论到:「佛教徒不承认诸佛之即一即多;……佛教所以恒只能成为一个人之宗教,而不能成为凝结集体社会之人心之宗教」,不免因误起误,越说越远!佛法决不是多元论:诸佛法身平等;或者说即一即多,也是佛教的共说。然对于「共同之佛心佛性」(佛心与佛性,含义大有差别),却因时因地因人,佛法中有着不同的见解,不可一概而论。唐、郑二先生,都有「绝对精神」的确信。而唐先生以为,佛法没有这普遍的绝对精神,所以美中不足。郑先生崇仰佛法,所以也觉得这是非有不可。其实,如佛法而只是如此,或一定要同于世间学,成立绝对精神,那末婆罗门教的奥义书,已经能充分完成其任务,不需要释迦佛再来饶舌。再者,也应该是印度教的一流,不会被看作非正统的新宗教。佛法应该另有一番境地,另有正觉的内容。我想本着这样的确信,略为分说。

佛教是一切人的宗教。佛陀说法,总是直从一一有情──一一人的身心说起。「识缘名色,名色缘识」,此心身相依相存的有情自体,是我们不可怀疑(世俗谛中)的事实。一切苦痛依此而有苦痛;一切问题因此而成为问题。纯正的佛法,决不从宇宙论说起,而首先要肯定:世间有无量数的有情事实。无量数的有情,从无始以来,即如此如此:在生死死生的过程中活动,在因果果因的关系中流转。『阿含经』论如此,大乘经也如此,中观、瑜伽也如此。如来藏(佛性)与法身,是同是异?众生的如来藏与如来的如来藏,是同是异?此是进一步的问题。佛说如来藏,并非作为「共同佛心」或「绝对精神」的说明,而是说明为「蕴界处所缠」,「贪瞋痴所染」的一一众生。肯定众生流转,才能成立众生还灭,说圣说佛。

熊十力、唐君毅先生误解佛法为多元论,或许从此无量数的有情事实而来。「闻世谛谓是第一义」(十二门论),原是世人的常情,然佛法决非多元论。元是万化的根源:从时间上看,此是最初者──最初的显现,最初的发展者。从空间上看,此是存在的最后因素,最后本质(多即多元,一即一元)。聪明的哲学家,有的说此是超时空的存在。其实,如真的不落时空,一,多,元──这些葛藤络索,便无处着落。纯正的佛法,从来不说最初如何而有有情,而有世界,但说无始以来,一向如此。对于万化根源的拟想,佛以无比的慧剑,一割两断。佛不使我们在戏论中过活,要我们把握当前的身心现实,来决定我们应如何去做。此一一有情,并没有不变的独体。身心是相依相存,自他是相依相存;有情是息息生灭中的一合相。身心不断变化,自他不断影响,而有情(未解脱来)一直形成一个个的单位,保持前后间的因果关联(业果)。所以,无量数的有情事实,根本不能说元,也不可说是多──此是相对的个体,相对的众多。

佛法决非多元论,不需要从「共同佛心佛性」、「绝对精神」去解说。因为大乘是佛法,小乘也是佛法;空宗、有宗、真心、妄心,都是佛法。决不因不立「共同佛心」与「绝对精神」,而佛法便不及世间的哲学。佛法是宗教,是一切人的宗教。佛法并不专为少数形而上的本体论者说法。佛法的根本问题,是无量数的有情。

那末,我否认佛法立「共同佛心佛性」吗?并不如此,但得慢慢说来。佛法的根本事实,是现实的,身心依存的,因果关联的有情。说明有情──为何如此,如何活动,究竟是什么?佛法不共其它宗教的特色,是缘起论。缘起论,也许有人解说得近于「罗素关系论」,近于「科学一层论」,然「缘起甚深」,决不如此。唯识家说缘起,着重于生起一切现行的潜能(种子)──自性缘起;中观者所说更深细。我曾举出了「果从因生」,「事待理成」,「有依空立」的缘起三层说;举出了「流转」与「还灭」,为缘起的二大律。事待理成的理,是法则,规律,而且是因果关系中的必然序列;这已经是从科学而进入哲学。「有依空立」的空,更是截断戏论,从哲学而进入超哲学的胜义自证。何必说明这些?因为佛法是一切人的宗教,出发于人人现成的身心事实。从此现实经验的因果事实,才能进而从事入理,依有契空。『阿含经』从缘起说到缘起寂灭;唯识宗从依他起的因果事实说起,远离遍计所执而证圆成实性;中观者从缘起的无自性而显空性。所以,学佛法而不先肯定──先明白此缘起的现成的因果事实(生死流转),尽管说心说性,都容易趋入旁途。宋儒于佛法有一番亲近,何以弃佛归儒?只是对于缘起的生死流转,不曾痛下功夫,直下承当。从中国旧有的生生不息观,去说心说性,说一说多,精神上与佛教迥别。总之,佛法说明一一有情,从缘起论(因果)说起,原不一定要说到「共同佛心」与「绝对精神」的有无。然从缘起而探发到缘起的空寂,缘起──事事物物的本性,却要接触到这一问题。

从现前的身心事实,经修习正观而现证到的,名为法。加上形容词,即法性,法住、法位、法界、正法(也译为妙法)。此法是真、是实、是谛、是如;是空、是寂、是灭(不是断灭);因而又有真如、实性、实相、性空、空性等名词。离二边,名为中道,中法。胜智所证的,名为胜义。如果说本体,此法就是本体;说形而上,此法就是形而上的。

然有两点,我们是应该知道的。一、圣弟子展转传来的『阿含经』、『毘昙论』;大乘初期盛行的『般若经』、『中观论』,都是观缘起法而深入,向上而体悟到此法(性)的。缘起与缘起法性──空寂性,即使解说为不二,然『阿含经』论,从来不说依此法性而起因果行。『中观论』虽说:「以有空义故,一切法得成」。但此如有空处,才可以建屋,可以植树。空处没有障碍,成为可能建屋植树的前提,而此屋此树的体性、形态、作用,并不能从空处说明,而要依人工、材料、种子、水、土等来说明。所以在说明世间有情的无边差别,或同或异时,都要从缘起的因果中去得到解说。法性──空性,不是一切法的动力因,质料因,不能说一切法从空性中显现出来,发展出来。这与一般哲学家的本体论,从本体而起现象的观念,完全不同。二、法性──空性,是一切法的本性,至少也是有情──蕴、界、处的本性。心的法性,与一切的法性,当然平等不二。然『阿含』、『般若经』论,总是在一切法上说,称为「诸法空相」、「诸法实相」,并不专说心性。此法性为一切法的本性;到离名相而现证时,一一都是如此,所以说「遍一切一味相」。由于此是一切法性,不仅是心的,不仅是个人的,不仅是有情的,而为一切一切的大总相。所以比说为:「百卉异色,皆同一阴;高入须弥,咸同金色」。如一见法性等名词,即解说为佛心,解说为绝对精神,这是不大妥当的。

瑜伽唯识者,以为因果相生的事实──依他(因缘)起性,都是虚妄分别性所摄,所以成立唯识。从唯识的依他起性,说到唯识性的圆成实。然此识性,是识的(法)性,并非说识即是性。识是有为生灭的,识之性是无为不生灭的。从依他离执而悟证圆成实,唯识者也说「不一不异」。然圆成实──识之性,对于依他因缘而起的一切,始终不说有什么关系。而是说:「真如凝然」;「真如非用」。一切现象界,都从种现熏生的依他起中去说,这与中观者完全一样。与本体起现象的观念,完全不合。

证悟此法性时,是超越能知所知相对性的,所以说为无相、无二、平等、无差别、无戏论等。但这是说明:证智是不同一般的认识,超越能知、所知的相对性,也超越时、空、数量等观念。如从相见道(证后所起的,对于自证的表象)而说明:所证的如,法性,是一切法的本性;当然也是心的性,并不就是心。能证的智,虽超越能知所知,而不妨解说为绝对主观,但并不说一切一切都是绝对精神所摄。

释迦佛所批判而反对的奥义书哲学,也自有一番体验。他所体验到的,是神秘的大实在,是万化的本源。这不但是常,是实,是一,而且附以心的特性,所以又是知,是乐,是我。从此被称为梵的宇宙全体来看自我,也不但是知,是乐,是我,而且是真,是常,是一。宇宙本体的梵,自己的实体名我,解说为性质一致。所证的梵,也可说真我,有着拟人的意匠,所以与梵天的创造说统一(哲学上即是从本体起现象) 。释迦佛宣说:「知法、入法,不见于我,但见于法」。内证法(性)时,法是一切法的普遍性,绝对性,是真(非虚妄),是常,是净,是一(此一,与平常的一,定义不同),却不是我,不是知。是一切法的本性,是事事物物的本性,并非从此而发展,而显现,而生起一切。『阿含』、『般若经』论、『瑜伽论』──纯正的、权威的印度经论,能保持缘起论的特质,不落梵我论的窠臼,只能说到这里。在这样的经论中,佛法当然不是多元论,而「共同之佛心佛性」,「绝对精神」并没有建立,因为没有建立的必要,根本不能成立。

因此,郑先生引『阿含经』所说的「真常」,『成唯识论』的「圆成实性」,嘉祥『中论疏』的「独空」,以为就是绝对精神,就是共同佛心,这对于经论本义的确认,还有一段距离。

学佛的主要目的,在乎依缘起而体见法性。证法性,名为法身;才能现证涅盘,成大菩提。此法性,是常住的;涅盘是常住的;菩提是「非去来今」的。常住,那末众生位中,当然也还是如此。这才从众生位中,点出真常:或者说常住真心,或者说自心清净,或者说佛性,说如来藏。此一体系,中国佛学者称为法性宗(不是三论宗);日本佛学者称为却来门(这是从上而下的)。这是以法性为本,从形而上的本体来开示一切。如智不二,心境不二──其实是摄境归心,摄如归智为宗本的,与绝对精神的形而上学,很有相同的地方。此一体系,由于这一不同,所以不但轻视『阿含经』论,而且轻视『中观』、『瑜伽』(有时摘取一二句,庄严自己的法门)。在天台的教学中,三论是通而带圆;唯识是以别为主。在贤首的教学中,唯识是始有,三论是始空。唯识是法相,三论是破相,终、顿、圆三教才是法性宗。在禅者看来,唯识宗是唯识而不是唯心。大体说,此一体系,是重在不空(真如具德用)的,重在唯心的。

依『宝性论』,此从真如无差别而来。佛果的真常,从众生位中看出,所以重在清净一边。换言之,如来藏是一切法空性(见楞伽经),是众生位中(身心,特重在心)的空性。从此来说明一切,有二大特点:一、这是因空所显性,真实不空,与一切无漏功德性相应。二、这是杂染位中的本净心性;有漏杂染依附他,覆蔽他,现起一切,而他并不是杂染。在理论上,这一定要成立二种根本。真常净心,为一切功德所因;显现出来,便是佛。虚妄染心,不离如来藏,却从来与如来藏不相应,成为杂染生死因。此如来藏说,虽是不离身心──蕴界处的空性,但在摄境归心的唯心观中,此是即心即性的。向下说,为无始来的虚妄杂染所熏(迷本),名为阿赖耶识。此即心即性的,为迷妄所依而自性本净的,是绝待的真常心。众生、菩萨、佛,依如来藏说,并无差别,所以到达「心佛众生,三无差别」。『华严经』说「性起」,说「如来智能德相」,说「唯心」,都是。大概的说:『起信』、『楞严』的根本义,都不能离此,贤首与禅,承此而发挥完成。都是从相对的二元(妄、真;着重在真),而达到绝待真心──绝对精神的最高峰。「一即是多,多即是一」,出于『华严经』。所以,唐先生以为佛法不许作如此说,是错的。郑先生需要此绝对精神或共同佛心,佛教中,特别在中国的贤、禅二家,明显的说到,所以不必为此而忧虑。

佛教中法门无量。倾向于本体论、形而上学的,据此而轻视中观与唯识。然中观与唯识者,却另有一番见地。中观者如月称菩萨等说:如来藏,只是法空性的别名,为了引摄一分计我者(常住不变清凉自在的我,为轮回与解脱的主体;这当然是印度的梵我论者),所以方便的说为如来藏,说他「变化诸趣,犹如伎儿」。其实,是「无我如来之藏」。所以说如来藏心,是不了义教。据此来观察,杂染的一切法,依如来藏而有,等于说「以有空义故,一切法得成」。生死杂染的一切法,还是依无始来的杂染熏习为因。如众色映于明珠,明珠上现有众色。明珠并不会变成众色,明珠也不会产生众色,所以如来藏空性,决非万化所从生的本体。说如来藏为真我,为生死涅盘的主人翁,当然是权说非真。唯识者以为:如来藏是法空性(也有说是依他净分)。无漏种子虽是法身所摄」与如来藏相应不离),等到现起时,还是有为生灭。换言之,杂染、清净一切法,都不能说从此法性而生起。由于一分中国佛学者,倾向于绝对精神,生起一切,所以唯识者索性反对『起信论』。近代的吕澄,索性说「楞伽体用未明」。

郑先生引述了史蒲朗格与爱因斯坦的意见,认为非有形而上的本体不可。佛法,不能说没有本体,没有形而上的,问题在不一定与世间一般哲学的本体论,或形而上学相同;也不一定要成立绝对精神。依我所理解的,佛法的胜义自证,决非玄学的拟议,假设;也决非幻境,定境。我觉得,佛法是宗教(当然不是神教),是最不同于哲学的。纯正的佛法,既不是二元、多元,也不是一元(龙树说「破二不着一」);既不唯此,也不唯彼。从本体生现象等等,佛法中少有此方便说。有人以为我把佛法作哲学讲,其实我不会哲学,不愿意佛法变为哲学,想把佛法不共世间的特质,多少揭发。不过条理了一下,说得清楚了些,不免如刀上舐蜜,伤锋割舌而已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