明海法师:2007年散记

www.guiyifo.com皈依佛网;2007年1月9日:出租车司机论和尚现代化,那天从省佛协到中山宾馆开政协会,车不就便,遂在路边要了一辆出租车。在后排上了车,关上车门对司机说:“到中山宾馆。”“您上宾馆,去开会吗?”司机问。“是,开政协会。”“政协会就在佛协开多好,这么大的楼,房间又多。”我不应答。几次经验后,我不大喜欢和出租车司机聊天,觉得有些事非三言两语所能说清,累人。“你们和尚头上有的点点,有的不点点,这是为什么?”司机又问,听语气,这是一位有求知欲的年轻人。“简单的说吧,在头上烫香疤,这是一个传统,一个不大重要的传统。现在有的和尚保留了这个传统,有的没有。”我简要地说。“哦,这个问题困扰了我很久。”司机说,他说“困扰了我很久”时,语气很认真,使我立刻对他所受的“困扰”之苦生起同情,谈话的兴趣也一下高涨,准备更认真地对待他的提问。“你头上肯定没点点,别看我没瞅你。”“哦,你怎么知道的?”我的兴趣被他这句自信的判断一下提高了好几度。“从你说话的语气,凭直觉。”“从我要到宾馆开会,你觉得我是个现代化和尚是吧,道行也不太高。”我用了开玩笑的语气说。“这——,这倒不一定,我觉得你出家也就十年。”他直率地说。——看起来,道行这东西装不出来,连的士司机一眼也能辨出,平时修行可得加把劲呢。“你怎么看和尚的现代化?”此话一出口我觉得太笼统,“你认为和尚在有些地方应该现代化吗?”“这不太好说,看哪方面了。”这位司机果然不凡,思维还挺严密呢。“比如说吧在头上点点?”“我认为应该保留。”他不假思索地说。“比如说不吃肉呢?”“那应该保留。”“为什么?”“我不懂得佛教,这是我自己的理解。你得看佛教里这条规矩的来历了。不吃肉是要我们不杀生,出家人都吃肉了,佛教的意味没有了。”这司机真的有一套呢。“那出家人如果做生意可以吗?依你的理解,我只是想听你的意见。”“不好。”“为什么?”“出家人应该多研究佛经,一做生意,就想着挣钱,俗话说:无商不奸。出家人做生意会变奸,没了佛的意思。”“你说得不错嘛。”我乘机给他一些鼓励,以便他把心里的看法都说出来。“现代化要看哪些方面了,比如说网络,我觉得和尚应该学,应该用,如果我是方丈,我会组织和尚们学。因为佛不能关在寺院,要让老百姓知道啊,互相之间也要联系。你不能山东是山东,河北是河北,有什么事,一上网都知道了,我们上网也不是为了三情六欲,我们也可以用它来宣传佛教,这就象开出租,只要我不犯规矩,能走近路就走近路,节省时间”他越说越畅快,以至把“七情”说成“三情”,把他自己也放到和尚立场上了。“你这些关于佛教的理解从哪里来?看电视?看书?听朋友议论?”“都不是!我就是从做一个人的根本理解的。”“哦,做人有自己的职责,也就是说,如果你做了和尚,就会这样做,是吧?”我帮助他阐述道。“对!”“你说得很好!”我又鼓励了他。“你的小孩几岁了?”为了弄清他的年龄,我问道。“三、四岁吧。我说你头上没点点,没错吧。”他又重新拣起头上“点点”的话题,带着几分得意。“你先别回头看我,你怎么这样肯定呢?”“肯定没有,不用看,而且我敢肯定,你不是从小出家的那种,你是半路出家,还很有文化。”“哦,你够自信的!你怎么知道我是半路出家?你理解的半路出家怎么讲?”“凭我的直觉,出家有两种,一种是从小出家,和师父在深山老林学习发了黄的古经,言传身教受熏陶。一种是半路出家,那种考佛学院,或者经历了社会上的事儿,遇到了挫折,看破红尘出家的。”“那如果让你选师父,你愿选哪一种呢?”“前一种。”他果断地说,仍然不回头——因为开车,也没法回头。我心里略微有些挫折感,一时没了话头。“我说的没错吧?你头上没点点!”他对此事还是放不下。“你太自信了吧?太自信了有时会犯错误。”“我们这不是聊天嘛?当然有些事情你要太自信了,会对自己不利的。不过你是头上不点点的和尚,这是肯定的!”“是吗?”我忍不住笑出来,“等一下下车你就知道了。”说着话,车已到目的地。我付了款,向这位可爱的司机招手告别,其时,我都不敢看他的眼睛,害怕看到他那过份的自信被事实粉碎后的难堪与沮丧。他也许会想,唉,这个和尚,到底是现代的,还是老派的?

2007年6月17日:京城访柏林,出家后,有一次和大学的一位同学联系上:“你在哪儿工作?”“我在柏林寺,北京的柏林寺!”原来,这同学在《中国文化报》上班,报社就在柏林寺内。北京的柏林寺我以前就知道的。民国年间,太虚大师的门人曾在那里办过佛学院。雍正皇帝和这座寺院因缘甚深。他最初学禅的师父——迦陵性音——就是这里的住持,在我们临济宗的传承法券上有这位祖师,是第三十四代。6月初的一天,终于得闲到了雍和宫附近,曾听人说,柏林寺就在这一带。遂弃车,和侍者、司机一道打听,摸索着寻找柏林寺的所在。贴着雍和宫南墙有一条胡同叫戏楼胡同。胡同蜿蜒向东,渐渐深入,两边是苍翠的槐树,密匝的树荫一下将闹市的喧嚷挡在了天外,加以胡同两边小小的店铺、从容不迫的人们,让人感觉象回到了过去的老北京。步行约十来分钟,在胡同就要向右拐的头里,就是柏林寺现在的门了。很显然,这已经不是寺院传统风格的门,只是一个出入口,边上有传达室,挂了许多单位的牌匾:中国诗歌学会,文物保护基金会,音乐研究院之类。向里望隐约可见寺院古老的建筑。我们几个拿出旁若无人的样子,照直向里走。很及时地,眼前落下一个横杆拦住了去路,一个着了装的年轻保安也闪出来。“不许进!”兴许是我们的僧装让保安断定了身份,他的语气很果决、无情。“我们进去看看不行吗?里面不是有许多殿堂吗?”“不行!里面都是单位。要看,到6月9号世界遗产日,免费参观。”保安说,毫无商量余地。“哦——,和尚进不了寺院,这年头!”我悻悻地嘟囔着,早把“不抱怨”的修行口诀抛到了脑后,遂拿出手机拨同学的电话。同学的单位早已搬出寺院,她答应帮忙联系里面的熟人,让我们等待。等了几分钟,不见回话,觉得口渴,遂走到寺院旁边一家小商店里。主人是一位六十多岁的老大妈,她热情地招呼我们,问我们要喝什么?我顾不上答话,转身从侍者手上拿过香袋找钱。“不用钱,师父,您要喝什么,随便拿!”老大妈说“那不行——”我一边说,一边在香袋里翻腾,对她的慷慨抱了一丝怀疑。这时,老大妈干脆过来拦住我,推开香袋:“师父,我也是居士,不能收您的钱,您要喝什么尽管拿。”老大妈的诚恳与热情已经毋庸置疑了,我那被门卫挫伤了的情绪一下子感觉到了温暖,心里冒出“结缘”的想法,就接受了供养,坐在她搬来的小凳上一边喝,一边和她聊天。原来她们家世代住在柏林寺门口,她本人是八大处灵光寺海圆老和尚的归依弟子,也到过我们住的赵县柏林寺。说到眼前的柏林寺,她说:“解放初,和尚们就没有了。住持据说有政治问题,被抓起来关押,后来被镇压了。寺院后来被学校占用,再后来归北京市文物局,现在是文化部的,他们进行了维修,租赁给其它单位用,每年收租金二百多万“柏林寺是雍正爷修行的地方,有地下暗道和雍和宫通着。雍正爷就由这暗道上寺院来。有一警察还下去过,没有走远就上来了,怕有暗器”她说到暗器时,用了北京人特有的神秘口吻,让我想笑。我和老大妈正聊得起劲,司机小王在门口示意,原来同学联系的人从寺院里出来正和门卫交待。只得告别老大妈,了探访柏林寺的愿。寺院保存得十分完整。中轴线上一共七进殿堂,这些殿堂大多被各种部门用作办公室。从门口向里望,装修得很好,有的殿隔成上下两层的楼阁,让人想起“古为今用”的说法。也有古老的柏树,深沉的古碑。两边的院落很幽深,传统寺院的布局依然如故。出家人搬进来,点上香,敲起钟鼓,念起经来,就是一个活生生的道场。但是,这里进出的都是这个杂志、那个会的工作人员,有的院子里也晾晒着衣服,透露出人间烟火的痕迹。“占据这寺院的人们不知道过去世和这里是什么因缘呢?是过去修建寺院的工人,方丈克扣了他们的工资?还是以前耕种寺院田地的佃户,寺院红火时和尚们欺负了他们?或者竟然是上辈子在这儿住过,退了道心的修行人?”我的脑子里一边这样想入非非,一边漫无目的地在院子里信步,感觉身边的一切是那样熟悉、亲切,象回到了家,又是那样陌生、隔膜。偶尔有人多看我们一眼,让我本能地生起被盘问、驱逐的担忧来,也提醒自己:这里不是我的家!敷衍了事般地在寺院走了一圈,带着一种浑浑噩噩、杂乱无章的心绪走出来。小商店的老大妈站在门口笑脸相迎。我邀请她再访我们的寺院,留下名片,沿原路返回。心想:“嘿,我和这寺院的缘份不在里面,在门口呢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