印顺法师:教制教典与教学;十三、学以致用与学无止境

www.guiyifo.com皈依佛网;印顺法师,一 总说:平常说:「学无止境」,学问原是无限的,以不断进步而越发深广的。对于人的学业,总是以「学无止境」,「书到用时方恨少」,这类的话来勉励:切勿得少为足,不再求进步!话虽是这么说,而求学,在校读书的时间,毕竟是有限的。谁也不能过着终身的学生生活,读书是不能当作职业的。所以我想结合另外一句话,「学以致用」。这是说,「学无止境」,是要在「学以致用」的活学活用中不断进步;人就是这样的边学边用,一直前进。

为什么要求学?所学的知识与技能,性质是多种多样的;各人求学的时代,也长短不一。但所以需要求学,是为了学习前人的经验、心得,充实自己,作为适应社会,而能有利于自己,有利于人类。这一原则,终归是一样的。无论什么学问,只是「为用而学」。学业的价值,不但在为自己,而且要对人类能有所贡献。所以彻底的说起来,学只是「为用而学」。不问所学何用,不求如何应用,「为学问而学问」,是有背于学之意义的。这种学,一般说来,是不能存在的。假如说有例外,那是他有特殊地位、经济,有充分时间。对于这些例外人物,学问也只是高级的娱乐,或聊以遮眼,消遣时间而已!

「学无止境」,但不能终身读书,以读书为职业。问题是:人类是社会的延续个体;一个人的生命过程,是承先启后的。在社会中,人一定要「少有所学,长有所事,老有所养」,而不能停滞于学习阶段。佛教有自己的特性,但(无关于天上、他方的)现实人间的佛教,仍为社团之一,情形也还是一样。在僧团中,每人都应起初出家修学,进而住持佛教,以及衰老引退。这是合理的,这样的僧团,才能维持其正常的健康。这样,从学习的目的说,不能不是为用而学。从个人一生的历程说,不可能以求学而终其身。那将怎样的不断为学而进步呢?这就不能不是「学」「用」结合,从切实应用中去造就更高的学问了!

就佛教而论,佛学本非纯知识的,一向是经验与知识相结合,所以非「学」「用」相结合,不足以表彰真正的佛学。虚大师创办佛学院,提倡佛学,主意在:复兴中国佛教,非从僧教育入手,提高僧伽的品质不可。然而佛学院的兴起,并不能达成预期的成果。原因当然很复杂,而一般的现象,不能开拓新机运,反而引起些副作用。在一般人看来,虚大师偏重佛学。这是怪不得误解的,虚大师也不免感慨,因为:「出来的学僧,不能勤苦劳动去工作,甚至习染奢华而不甘淡泊。……以为别种事不可干,除去讲经、当教员,或作文、办刊物等,把平常的家常事务(寺院中事)都忘记了」(见『现代僧教育的危亡与佛教的前途』)。佛学院造出了一批(中国传统式的)文人,佛学上应该有成就了!实际上也不然,从有价值的著作的贫乏,就足以说明。于教务不能开展,于佛学很少成就,原因当然是太多了,学与用的不相结合,似乎是重要的一环。如虚大师所见的来说,除讲经、当教员、办刊物以外,就无事可做,那就不免有没有出路的感慨。从事学问,要有良好的环境来培养,但在我国,一向是很难得的!既没有学可以深造,又觉得没有事值得去做。这些看来前进的僧青年,久之,有的也就在僧海中消失了!

出家学佛,一定要求学;求学一定要有用,要有利于实行,「学以致用」。惟有「学以致用」,才能向「学无止境」迈进。这是值得提出来讨论的,作已经修学的,正在修学的同学们参考的。

不问在家出家,修学佛法,是要求其有用的。正如大乘所说:「菩萨为众生而学」。修学、当下就要想到「所为何事」。以出家学佛来说,出家也必有所事,精勤勇进,决非如世俗所见,出家是隐逸、偷闲,或者逃禅。古代学佛,当然没有近代那样的「学院」,然学佛要从「亲近善友,听闻正法,如理思惟」下手。然后才「法随法行」。这是先经历一番「闻思」,学佛而从闻思入门,正是佛法不同一般宗教的地方。然学佛不能停滞于闻思,而应从事实行,学以致用。这可引起了两个问题、一、要学(闻思)到什么阶段,然后从事实行?这是很难说的:「随信行」人,可能经一两次的简要听闻,就深信而从事实行。「随法行」人,总是多闻熏习,彻了种种疑惑,然后从博返约,从事实行。但这不是说,起初不要实行,而是说起初重在闻思,重在信解吧了。众生的根性是不一的;佛法也不可能专从闻思去完全通达的。所以,如善于应用,学与用相结合,那即使所学不深,也会一天天增进,更切实、深刻起来。否则,学到相当程度,不能见于实行;或者实行时,不能与所学相结合。那相当的闻思知解,可说一无用处,久久也会退失了。那一心想学,专重闻思而不想实用,将永远是空虚的,也难有更高的造诣。二、从学到行,出家人应怎样行呢?原则的说,应该修行,是信、戒、定、慧的修行。除此以外,也就没有出家行了。但众生根性与好乐不一,不可能人人一样。从佛法存在于人间,为自己、为众生、为佛教,出家人所应行的,古来说有三事:一、修行,二、学问,三、兴福。这三谐总括了出家学佛的一切事行;宏扬佛法,利益众生,都不外乎此。以个人来说,专心修行(专指定慧说),为上上第一等事。以佛教及众生来说,学问与兴福,正是修习智能与福德资粮,为成佛所不可缺少的大因缘。出家而能在这三面尽力,即使不能尽如佛意,也不致欠债了。  

二 用在修行:现在,我想从当前的现实情形,来说学用结合:怎样将所学的见于事行?怎样从事行中增长所学?先说修行:中国佛教界重修行,而实重于音声佛法,也就是以语言的念诵为重。如从寺院习惯传来的早晚课诵,每人的诵经、念佛、持咒、礼忏,以及普佛、上供,那一项离开了语言的持诵?甚至是不念佛、不诵经、不持咒,别人就会说你不修行。修行而偏重于持诵,无疑为中国佛教的一般情形。在没有学习佛法,闻思经论的,谁也都在持诵这些,也就是谁也在修行这些。现在经过了经论的闻思学习,在课诵时,念佛、持咒、诵经时,试问有些什么不同?是否能将学习所得而应用于持诵,提高持诵的品质,更适合于念诵的意义?如没有学习闻思,是这样的念诵;学习了佛法,还是这样的照念不误,并无不同。那就应加反省:学了些什么呢?学习有什么用呢?这就不能不说是学无所用了。如学习以后,就觉得念诵没有意义,那就不但无用,而且见解有问题,反而有害了!

佛法的每一行门,在实行起来,是否能行之有效,逐渐深入,不只是行法的本身问题。依佛法说:知见(理解)必须正确,意乐(动机)必须纯洁,趣向(目的)必须中正,方便(修持的技巧)必须善巧。如这四者而有问题,不但修行不会达成理想,还会引起副作用!如曾闻思修学佛法,应引发正见,主要是深信因果,明辨善恶邪正。务使修行的动机纯洁,目的正确。以念诵而论,念诵的方便,更为重要。一般教化的,只是劝人信仰,教人念诵,并不使人生真实信心,如法持诵。「信以心净为性」,如真的生起信心,一定是净善心现前,不善烦恼消退。能这样念诵,与佛法自有亲切之感。一般但有信心的名目,缺少信心的实际,却自以为这样就是信,就是修行,就大有利益了。好多人向我诉说:起初学习念诵,妄想还不太多;等到念诵纯熟,妄想可越来越多了!用功的时间并不短,而依然故我,进益有限,问题到底在那里呢?问题在只知念诵,不知方便。初学习时,全心全意去持诵,所以妄想不多。但当念诵时,不知学习摄心、等心,以为多念就好,不专不切,不能摄持心念,习以成性,达到心意明净而宁定。这样,等到念诵纯熟了,口头是一片经声、佛号,心里却妄想连绵,另有一套。这样的成了习惯,那虽然日常行持从来不断,而念佛的并不能一心不乱,持咒的也不能感应道交,礼忏的业障难消。我想,曾于经论而有闻思的,对这些问题,总会有些理会。能将所学而应用于念诵,一定能生多功德,不再是口头喃喃,类同鹦鹉学语了!

现在从事于止观、禅慧熏修的,虽说不太多,但也不是完全没有。但由于一向专重修证,轻视闻思,所以或者一知半解,盲修瞎炼;或者专在色身上用功;或者不知深浅阶位,得少为足,似是而非的狂吹一阵。有些着实修行一番,可是「诚于中而形于外」的,郄是行为乖僻,喜怒无常。或者哭哭笑笑,唱唱跳跳,疯疯颠颠。除了他们的真实修行,大有受用而外,却是不够方便善巧,引起了身心某种程度的错乱。如曾闻思修学,而能应用所学,从事修行,相信这种副作用,就会少得多。能学以致用,所学才有意义呢!

而且,佛法所说的,或有关于身心,或有关于修证。专在名相上修学,如身处热带而说下雪一样,总究是依稀彷佛,不得真切。不要说「真如」、「法身」,要自己体悟出来。就是所说心心所法,烦恼头数,禅定境界,不从修行去体验,怎么也不会透彻。例如所说「寻」、「伺」、「轻安」,到底是什么?佛法所说,多数是自家身心上事,修证上事。不经实行,怎能深刻踏实地了解。所以,真能学以致用的,一定能从实行中,所学的不断增明,日进于高明。学用结合而相互增进,在修行中最足以表现出来。修行是学佛上上第一等事!在佛教中,这也是第一要事。真正修行,能为僧伽典范,为众生所归向。而且正如太虚大师所说:有一人向内心熏修印证,一朝彻证心源,则剖一微尘出大千经卷,一切佛法皆湛心海。应机施教,流衍无尽。

佛法的真生命,真活力,都从修行体证而来。从印度到中国,过去莫不如此。现代中国的衰落,在种种原因中,宗教经验的稀薄,不能不说是重要一着。佛教而缺少这个,又那里会有真诚,会有力量呢!真心出家学佛,如以所学而用于修行,对自己、对佛教,可说是第一大事了!   

三 用在学问:学佛以修证为本,学问原是第二门头。然而佛法的本质,可以不是学问,而终于不能没有佛法的学问。因为从佛的教化来说,要适应人类的知识与兴趣,表达为人类的语言文字。从学佛来说,要了解为什么学佛,应怎样学佛,佛法到底是什么。离开意识知解,佛法是不可能出现于世间的。从佛法的久住人间来说,学问更为重要!毘尼中说:佛法久住,是因为佛广说经法。广说,就是语言文字,就是通过「闻思」去修学。起初,佛法只展转传诵;为了保持延续,所以进行结集编次,成为一部一部的。有了一定文句,一定部类的经与律,就要有人去持诵不忘(起初还是口诵的文字,没有记录)。专门持诵契经的,是「持经者」(多闻者,持法者);持诵毘尼的,是「持律者」。要保存从古传来的,不只是忆持不忘,还要理解,要适应,于是有「持经者集经,持律者抉择律」。经法的意义很深,要论究、要阐明、要分别抉择,于是从「持法者」而发展为「持阿毘达磨论者」,论师也出现了。没有经师、律师(并不是持戒,传戒)、论师,对经与律的学问,从事忆持研究工作,佛法怎能开展广大,流传到现在呢?佛法传入中国,高僧传也有「义解」、「传译」等门。佛法(经与律)的条理化、理论化,是佛法住世所不可缺少的部门。这不是每人所能做的,但确是要有人去做的。

现在的时代,不是古印度,也与隋、唐及宋、明等时代不同。然而为了佛法住世,要有致力于佛法的学问者,还与古代一样。如受过佛教教育,于佛学有某种程度的理解,而发愿献身心于学问(不是说不要修行、兴福,而是说重心在此)的,应怎样使学问更充实、更深刻、更有利于佛教呢?以读经、阅藏为职业,有这份福报的人是难得的,切莫死心眼的在这条险径中去打主意!真正能于学问不断进益的,还是要「学用结合」,也就是「教学相长」。简单的说:如受过佛教教育,而想于佛学有更好造诣的,惟有从事佛教的教化工作,去求「教学相长」 !

从事佛教的教化事业,可以分为二类:一、以社会信众为对象的教化;二、以僧众为对象的教化。以社会信众为对象的教化,那就是演讲、宏法、讲经(从前是讲给僧众听的)、广播。不仅口头说法,更以文字教化,那就是办刊物、写(通俗教化的)文章,为经典作通俗解释等。我的性格与能力,不大适宜于这方面,但从不低估这一对外教化的意义与价值。这一工作,对宏法者自身,学问是会不断进步的。面对现实的佛教环境,要适应信众。怎样能启发信心,使信众对佛法有较好的正确理解,而不致神佛不分,迷信乱说;怎样引导信众去进修,阅读研究;怎样答复信众的疑难与问题。假定是真心于佛法的通俗宏化,使人回邪向正,于三宝中得大利益,那在对外宏法的努力中,不能不(甚至是被迫)作自我进修。忙中偷闲,甚至是车中、舟中,都会去阅览参考佛书。对某些理论,某些问题,也一定会去寻求适当的答案。虽然,有时会被讥为「现买现卖」,其实讲多了、写多了,佛法也就会更明白。佛法的许多理论,许多问题,也会贯通起来。所以,如真心于宏法,为信众着想,为佛教着想而努力的,佛学的理解,一定会深广起来。古代的讲经(论)法师,越讲越好,终于以某些经论为主,形成佛学一大流,这可以充分证明这一论题。这一类的边教边学,教学相长,我曾称之为动中用功。虽不能专心于经论,作深彻精密的研究,成为学者,但是非常实用的(信众所不需要的,不会发展起来),活泼有力的。从广大普遍的利益来说,有很高的价值。古代譬喻师的通俗教化,比精严的论师们,并不逊色。

以僧伽为对象的教化,从前是讲经法师。从前的讲经,是讲给僧众听的。想学法师的僧青年,追随法师,到处听经,覆小座(覆讲)。听久了,也就分化一方,成为法师了。这种僧伽(重学问)的教育,不够理想,尤其是熟读熟背,照本宣扬,(义学)难有进步的希望。但确乎也维系了佛法的义学,不致完全中断。到了近代,虚大师首倡以僧众为主的(武院与汉院,都兼收少数在家青年)佛学院,渐成风气。受过相当佛教教育,而有志于深造的,那末从事于佛学的教学,教学相长,是唯一的途径了!佛学的高深造就,不能寄望于法师(或教授)的口头或讲稿的。在学院学习,初级的,只能得到佛学的一般知识;高级的,也只能对某部门的佛学,获得一些研究的方针与线索(这正是老师最宝贵的启示与引导),学得学问的工具与治学方法。就是去日本佛教大学,或者修完博士学分,光荣归来,也还是这样。真正的属于自己的学问,进一步而有所页献的学问,还等待开始。想凭借已有的学力,不断增进而有更高的造就,最好也还是教学相长。

在教学相长中,要讲、要写作、要互相讨论。自己在学院修学时,似乎都懂了,考也考得好。可是等到自己去讲时,就会感觉到自己的理解不够,自己也不满意。对某一经论,某一学科,参考一番,讲说一番,不但精熟得多,也会深刻一层,这就是进益了!如要写讲义,那就更好!平时依赖口才、技巧,囫囵过去,等到要写出来,或者公开发表,多少有些责任感,会特别留意。这一来,就会感觉到:虽然讲得头头是道,写出来却不免问题多多:组织不好,根据不足,意义不明确,理由不充分。总之,理解不够,了解错误,学力不足处,就会显露出来。知道不足,参考、修正、补充,学问也就进一步了。虽然说:「人之患在好为人师」,如能认真的话,也许老师的进步,比学生更多!说到讨论,古代佛教是经常以问答的方式,而进行法义之研讨的。论辩的风气(因明学等,都从这里发展出来),也曾经传来中国,如晋代的「支许」对论。在教学相长的过程中,不但自己不离经论,也不离修学的环境。师友之间不妨作口头的讨论(或是集体讨论),或以文字来作法义的商榷。这对于学问的进步,最为有力!因为辩论一经展开,为了某一问题,一定会竭尽自己的一切所能,以表达自己的意见。在这种情形下,自己知识的潜在力量,会意外的集中发挥出来。没有想到的,也想到了;没有贯通的,也贯通了。由于对方的评论,会认识到不同的观点,不同的论法,不同的意见。对受批评的自己来说,真是极丰硕的收获。学问的进步,在乎自己,但也要有学问的自由气氛,自由环境(思想的专制与垄断,是学问进步的唯一敌人)。那末,师友间的口头讨论,文字的商榷,都是有利于学术风气之培养的。不过,法义的商讨,要「虚心」,有接受别人批评的雅量。要「真诚」,有接受别人意见的勇气。切勿以自己为真理的代表;自己决不能错,错了也不能认帐。如这样,那就缺乏了讨论的根本条件,不讨论最好。时代的病态深极了!社会上的学者,起初是各人发表意见;继而互相批评;进而人身攻讦,戴上帽子;进而涉讼法院。好在现在中国佛教,说不上法义的讨论(有的是权利与人事的恩怨),所以也耳目清净得多!不过,澄静无波,对僧伽学问的进步,是有碍的。正如冰封雪冻,枯寂的草木不生,生气毫无,那还能有百花竞放的壮观吗?

无论是对信众宏法,对僧伽教学,所以能促进学问的进步,是因为表现了出来,讲了出来、写了出来。表现出来,就会引起反应,或者受到赞美,或者受到批评,这就是策导自己向上的良好动力。或者欢喜人的赞叹,怕别人批评,那是私欲与浅见作怪。其实,受到赞叹,是对自己的一种同情的鼓励;受到批评,是对自己的一种有益的鞭策。鼓励、鞭策,一顺一逆的增上缘,会激发自己的精进;修正自己,充实自己,不断的向前迈进。有的人向学有心,终日不离书本。可是既不愿讲,又不肯写,一年又一年。修行吗?并不曾专心禅慧。学问吗?也不知进益多少,为何而学。如终于如此,那也就终于如此而已!不走向教学相长的正道,那末想于学问有所成就,有所贡献,也就太难了!

从事对信众宏法,对僧众教学,「教学相长」,「学以致用」,是能使自己的所学,日有增进的方便。真能向这一方向去做,当不会有所学无用的感觉了。但或者以为:向信众宏法吗?讲呢,没有人请。写作呢,编辑者不要。这么说来,大有无从着手之苦。其实,这是好高骛远,不切实际的错误想法!以宣讲来说,如一定要环岛布教,国外宏法,那当然机会不多。如非大座讲经就不讲,没有人归依就不感兴趣,那根本就颠倒了。任何事,都是由微而着的。如有向信众宏法的热心,那里不是宏法的地方?尤其是住在什么地方,大寺或小院,总是有信众往来的。随机随缘,即使五句十句,偶为赞扬佛道,也可使人得益。渐渐引起了信众的兴趣,就可以从开示,到定期布教,或短期讲经。把这种工作,看作自己应尽的义务。对师长,对同道,不憍不慢,一定能为寺院同人所欢迎。因为这对寺院,是有利益而不是有障碍的。从前印度佛教的开展,得力于布萨,每月六次。布萨日(对内的事,这里不谈),信众们来了,就为信众们说法(不一定要长篇大论):说三归、五戒;或者授八关斋戒。这就是定期布教,信众们从事宗教的精神生活。等到佛教衰落了,定期的念佛会,消灾会,以及佛菩萨的纪念法会,只是礼拜,敲打唱念一番,再则吃一顿素斋回去。佛教而对信众不教,那就难怪佛教日渐衰落了!佛教而希望复兴,一定要摄受信众;摄受信众,要从寺院的定期布教做起。以现阶段来说,如向这一方向进行,那就是寺多人才少了!还会所学无用处吗?至于环岛宏法之类,是巡回布教,是少数大德的事,一定要得到当地寺院的合作。巡回布教,只是对各地方的佛教,临时奋起与鼓励一番。真正的摄受信众,日常教化,还是要靠当地寺僧(尼)的努力!这是最平实,最有效的向信众宏法,而自己也能因而日有进益的办法。至于写作,一方面要练习写作,一方面要能适应现实佛教的需要。如在这一方面,能下一番功夫,做到文义通顺,而所写的合乎信众与佛教的需要。那末,现在的佛教刊物,都在闹稿荒,文稿那里会没有人要呢?

至于向僧众讲学,为一异常重要的事,希望有人为此而发心。过去中国佛教,开大座的讲经法师(也是教育法师的),长江一带,本来不少。但这些不足以适应现代教学的。经抗战动乱,早就衰落了。虚大师门下,于义学而深尝的,并不太多。问题是;虚大师的提倡佛学,原是以应用宏法,整顿僧伽制度为重的。专精义学或潜心著作,对狂风骇浪般的中国佛教,不免有急惊风与慢郎中之感。文绉绉,酸溜溜的佛教秀才,能有何用?所以提倡佛学,或派人去国外留学,都着重于如何革新佛教,联系国际佛教。而当时的佛教界,清末以来,一直在惊风骇浪中过日子;这是现在一般佛教青年,所难于理解或想象的。佛教界需要人才,需要应付社会,维持寺院的人才,不是深通佛学的人才。于是从佛学院出来的,或在佛学院任教一期二期的,有机缘的都受记了,当家做住持了(没有因缘的,多数在僧海中消失了)。佛学院的修学与任教,与过去住宝华,住金山,可说异曲同工,都是受记作住持的过程而已。在这种情形下,佛学院一直办下去,一直不能产生人才,佛学的人才。佛学院师资的品质,无法提高,而且会找不到老师。这种情形,现在的台湾佛教界,显然是更严重了!

于佛学曾有某种程度修学的,如能发心在学院教学,不必问学院办理得怎样,只要自己肯于此用力。「业精于专」,自会于佛法深入起来。自己的理解深了,深入才能浅出,才容易使人理解,学的人也就容易进步了。近十年来,去日本留学的人不少。在日本,主持寺院的,主要是大学毕业。这是一般的佛教;佛学人才,并不是这些人。日本过去与佛教的关系很深,能珍惜与日本精神深切相关的佛教文化。所以修学硕士、博士学分的,多数人不离于学。有从事一般教育而附带研究的;一部分人,从助教起,始终与佛学不相离。十年、廿年,就各部门而各为深入的研究,虽不免零乱,而到底学有专长,人才辈出。这都以所学为基础,从服务于教学,教学相长,久久而后有成就的。现代的学问,不能依赖个人的天才,而有赖于多数人的努力。尊重别人,接受别人的研究成果,而自己更进一步。日本从明治维新以来,向这一方向走,人才也就充实而提高起来。这些学者,对一般的佛教活动,没有太多的影响,但影响还是很大的。力量生于信仰,信仰来于思想(这就非有信仰与思想的学问不可),如真能于佛学深入,融集佛学的精英而发皇起来,凭借佛教固有的信仰潜力,其前途是难以估量的。面对现代佛教的师资缺乏,佛学院的陈陈相因,不能提高品质,觉得从教学相长中造就师资,实为唯一可由的途径!现在中国佛教,固然没有日本那种学术环境,但未尝不能从教学相长中,去自修深造。对佛学而有法喜,有兴趣的,尤其是从日本留学归来的,何不选择这一方针,以发挥自己,贡献佛教呢!

「业精于勤」,「业精于专」,佛学也是不能例外的。中国佛教界,一向不重视学,得不到鼓励,还可能受到摧残。于佛学而有兴趣的,也就很难贯彻始终,毕生为佛学而献其身心。特别是现代台湾,摄受信众,宏法宣讲,打佛七,传戒,参加佛教会,作佛教的国际活动:似乎佛教的人才,非这样不可。人的精力是有限的,时间也是有限的,如成为这一型态的人才,即使于法义积有基础,也很难再有进步了!有的重视对信众宏法,通俗布教,觉得这样才是办法。于是对佛学理论(实际上是一般的),讥之为「天书」。可是事实终是事实,等到要办佛学院、研究院,甚至想办大学,就会发现问题,师资缺乏。于是乎僧伽教育,请居士来主持;请几位居士来担任课目。怎么说,怎么宣传,是另一回事;师资缺乏,或师资的内容不坚强,却是事实。留学,虽然说缓不济急,仍不失为补救的好办法。问题还在大家有一番认识,要专、要久,为教学而奉献身心,从教学相长中,不断提高品质。否则,也还只是有利于宣传而已!   

四 用在事业:佛法流行于人间,是具体活动的宗教,不只是个人修证的事。佛教有僧伽组织,就有「僧事」。有寺院,就有寺院的事。对外摄受信众,与社会国家有关,就有摄受信众等事。所以佛劝比丘,「少事少业」,只是不要去为私人私欲的事,而对佛教、对寺院,却不能没有事业。古人所说:「弘法为家务,利生为事业」,也还只是部分的事而已。这些事是不能不有,不能没有人做的,直接间接与佛法有关。在个人的修行及研求义学上,似乎不重要。然为了佛教的利益,众生的利益,牺牲自己的精神去做,就是布施,就是修福。从大乘佛道,必须具备福德、智能二资粮聚来说,这都是发菩提心人所应行的。所以在寺院中服务,从住持到门头,都称之为「发心」。是的,佛法中事,不应该为了权力,为了财利,而是为了义务与发心。

佛教的事,除了寺院,维持僧众修行,摄化信众而外,现在还有教会组织,就有各级教会的事务。中国佛教,过去有藏书供人阅读,义塾,以及救济孤老等「悲田院」。元、明以来,逐渐衰落而消失了,失去了为社会服务的利济工作,佛教也就更衰而被社会所歧视了。到近代,才缓慢地复活这一新的努力。佛教内部的,利济社会的,一切事,都是兴福,需要人去作,重要性是不逊于修行及学问的。如于佛法有某种程度的修学,正应本着自己所学的,去从事于兴福-- --护持佛教,利益人群的工作。从前的丛林,以禅堂为中心(如学院一样,整天修持,听开示)。在禅堂参学几年,出来任事,客堂、库房,以及大小职事。尤其是资历高深的住持,负有领众熏修,指导僧事的重任。这都是曾经修学,有维护佛法,维护道场的真诚与热心而出来发心的。在发心服务中,锻炼自己的道念与道力。假使曾经修学的,以作事为无意义,不愿做,唱些「不当住持」等荒谬的高调。而做事的,都是些与佛法无关的光头俗汉,佛法怎能久住,怎能兴盛呢?为佛教作事,需要于佛法有修学,于佛法有热心与真诚的人。佛教中无数的事(事不分大小,如法尽职就是),正等待学习佛法的人去作,还会学无所用吗?作事,就是从事于佛法的实践,对人,对自己的身心,作到更与佛法相应,这才是真实的佛学!(民国卅五年,我与二位同学,在重庆搭车,从西北公路回来。到了西安,去礼拜鸠摩罗什的塔院,在那里过了一夜。傍晚,一位终南山的茅蓬和尚,也来赶斋过夜。晚饭时,当家的忙着拿馍馍,拿菜,茅蓬和尚也帮着跑。一位同学说:你坐下罢!你也是客呀!茅蓬和尚笑着说:出家人到寺院里,是没有客人的。事后,我笑着对同学们说:我们学了佛法多少年,这一着还被茅蓬和尚抢了先。这一件事,最深刻的记忆在我的心里。佛法、佛学,决不等于书本上的名相,而要从自己的观念,自己的见解,自己的行为中去表现出来)。

今天的中国佛教,问题很多:下自小庙,上至中国佛教会,都有事需要人去做。学习佛法的,正是发心去为教的时候。依我的想法,不必放言高论,应当反省、观察,从可能的范围内做起,求其与佛法更为接近。一项最根本的问题,是「无私」,不要专为自己着想。佛法说「无我」,佛教的制度,就有「现前僧」、「四方僧」,没有以僧团的任何部分,作为自己私物而占有的。然而,当了住持的,一般寺院是住持(或当家)与寺院一体,看作私有的财产。成立财团的,僧尼又被看作雇佣。其实,寺院属于僧尼个人,属于在家人组合的财团,都不合佛法,而危害真正的佛教。有些寺院,本来不是小庙性质,然而做住持的,千方百计,在怎样成为自己永久的占有物上着想。不要说化私为公,反而一心一意的去走化公为私的路子。如不曾修学佛法,那也还可原谅,如曾修学佛法,真不知所学何事!试问修学佛法,提倡佛法,到底是怎么回事?从前太虚大师,提倡佛学,整顿僧伽制度,只是为此一着。而在一般住持与当家的心目中,太虚是可厌的人物,问题也就在这里。至于教会呢?无论是市、是县、是省、是国,论理是佛教的共同组合,一切应以佛教(或市以至或国)的共同利益着想。惟有这样,佛教会才会健全起来,团结起来。否则,各为自己打算,不做则已,做就等于为自己办私事,一切以自己的利益为第一。佛教会是难于健全的,也就是不足以代表佛教的,徒成为少数人的庄严而已!

修学佛法,去从事一切兴福的事,寺院事、教会事、文化慈善等事,都应当将所理解的佛法,而求见于实事。这样的兴福,于佛教有益,于自己的福德有益,也与自己的智能有益,实践了佛学,与佛陀的精神相接合。在大乘佛法来说,这是「学有所用」,「学有进益」的最有效的一途!   

五 劝除三病:修行也得,学问也得,为佛教作事也得,都是将自己所学的,求其实用;从实际应用中,更充实更深化自己的所学。修学佛法,决不会学无所用的,没有不能增进自己所学的。「没有出路」,在佛弟子学佛的辞典中,应该是没有这一词类的。假使说有,那不是自己好高骛远,就是观念上的错误,自己的烦恼作怪!

我想再说三个字,修行是好事,每病在一「怪」字。有些标榜修行:留长发哪,颈项烧一串念珠哪,不吃饭哪,不睡觉哪,放光哪,说前生后世哪,一天念多少哪……。说不修行,假修行吗?却活像修行模样。说修行吗?却有点不伦不类。有些是理路不清,有些是眩奇惑众。「索隐行怪」,在中国文化中,是不足取的。在佛教中,不是邪命,就是大妄语(例如不吃、不睡,是不能生存于世间的)。再不然,理路不清,增上慢人。将所学而用于修行,应从平常切实中做去;否则,滑向歧途,前途是黑暗的!

学问是好事,但每病在一「慢」字。古德说:「说法必憍慢」。于经论多知多见,或者能讲能说,名利恭敬之余,慢心也容易嚣张起来。以研究著作来说,如文义善巧,或条贯整理一番,有一些些贡献,就被称为学者。其实,在出家学佛的立场,这算不得什么!在佛家的富有中,琳琅满目,应有人来发心,登记、管理、陈列、介绍,以便人鉴赏受用。但数点宝物,并不成为管理数点者的家珍。发心去从事研究讲说,是必要的,但憍慢是大可不必!

兴福是好事,每病在一「俗」字。如不发真切心,没有为教的诚意,那末从事与佛教有关的事业,与俗人的成家立业,揽权获利,本质上并没有什么不同。一切以私人利益为原则,对人对事,势必以权利为转移。市侩气,势利态,就会相随而来。佛法平等,不主功利;但如有人说出家人势利,势利的问题就在这里。在这种情形下,一切努力,都是为了自己。全盘俗化,毫无道意。即使表面上为佛教而努力,副作用潜滋暗长,终必败坏而后已!

不要说学无所用,不要说无法进步,能从小处做起,与实用相结合,边学边用,越用越学,佛法将成为自己的,充实而有光辉!不要怪,不要慢,不要俗,触处都是功德,无往而非进步。为自己学佛,为佛教久住,珍惜我们自己吧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