印顺法师:教制教典与教学;十四、福严闲话

www.guiyifo.com皈依佛网;印顺法师,诸位同学!来福严精舍的同学,有曾经跟我共住十年八年的,也有最近才在一起的。大家之所以聚集到这里来,无非是为了修学佛法;而福严精舍的建造,也正是准备多住几个青年人共同修学的。我们既能以此善胜因缘俱会一处,当然就有大家共同生活的基本原则,与其意义及目标,所以在这未来三年间的开始,我觉得有些话必须先和大家谈谈,尤其是对于初来的同学。

诸位到精舍来,首先不要把这里看得太理想。我很能了解自己,我不是一个有天才的人,我的福报甚薄,教学经验也不足,你们跟我共住,是不会十分理想的。不过我要告诉诸位,像我这样不够聪明、没有福报的人,也是有些好处的,这就是自己能够知道自己,在佛法方面,还能切实的、认真的、放下一切去用功,而从不轻率妄动,攀逐外缘,荒废了自己的修学。过去二十年中,我一直抱着这样底意愿,过着符合这种意愿的生活。因此,我对于佛法,尚能有少微认识;佛法给予我的利益,亦复不少。世间任何事情,没有绝对的容易,也没有绝对的困难,所谓熟能生巧,如果肯得多下工夫,苦心研习,久而久之,虽愚笨,多少总会有些成就。所以我希望诸同学中,慧根深厚的,固应抓住自己的优越条件,着实努力一番;即使资质较差的,也不要紧,祇要能够安心学下去,终归是有所得的。我在学团中,过去曾遇到许多聪明的同学,都是年青力强,会写能说,其才干真了不得。然因外缘太多,修学时间少,忙着任监院,作住持,整日忙于应付、攀缘,把大好的时光荒废了。最好的,也只成一办事僧而已。由此可知修学佛法,必须能够放得下,安得住心,持之以恒,才能较为深入佛法,也才可以获致真实底利益。

我的身体一向很不好,福报因缘也差,长期过着淡泊苦学的生活,以致养成一种爱好清静、不喜活动的习惯。当然,诸位不能学我这种消极的榜样,佛教的事情很多,正等着你们去做。将来出去,凡于佛教、于众生有利益的事情,在自己能力范围之内的,都应该发心去做。但当这修学的现阶段,我祗希望大家暂时学到我底安心,沉静,不急功近利的精神。

说到地方,大家如不存过分的奢望,那末我相信,精舍的修学环境并不坏,大家一定可以安然住下了,只是风沙大一点。但若附带着什么功利心理,便会深感失望,因为这里除了学之外,别的可说什么也没有,没有经忏佛事,也不打佛七,没有香火,少有信众往来。佛经说:「我为法来,非为床座」。如抱着这种观念,纯为佛法而来,没有夹杂名闻利养底企求,那末在护法们护持之下,我想是可安心修学的。

福严精舍修建起来,我从没有把它看成我自己的。凡有志于学,能够学的青年,要是志同道合,无论什么人,都可以来住。我没有招生,或者特别请那些人来,大家纯然是出乎自己的意愿,而到这个学团里的。既来到这里,当然就得安心为学。倘若半途退志,想离开的,也不勉强,不过退出之后,就不必再来。因为这个地方,与过去大陆的寺院不同,决不能像云水堂一样,欢喜去就去,欢喜来就来,出出人入,自由自在。来此地,便须安心住下。诸位若能安住修学三年,或有人来请去弘法,或外出另外参访善知识,或出去掩室专修,大家尽可以随自己的心力,出去为自己的修持,或为佛教做些弘法工作。等到感觉要回来的时候,仍可再回精舍来安住,精舍就是你们的常住。现在国难方殷,大陆佛教正也遭受空前无比的灾害。一旦反攻大陆,大家一定要回去,应该要回去,到那佛教业已残破的地区,重新播下正法底种子。当然,有缘回台湾宏法,精舍还是你们的常住。

大家发心到这里来,不要以为是找个安静的地方读读书;或者觉得没有适当去处,到这里住住再说。各人的心里,都应作学佛想,一面求得体解佛教的甚深义理,以及懂得佛教制度、修行方法等等,一面培植为教护法的热忱。经说:菩萨发心,皆为一切苦恼众生。我们在这里修学,也要以弘扬佛法、利济众生为最后目的,修学不过是一种过程而已。但弘法利生,祗是儱侗的一句话,实际去做,却是一件多方面的工作。诸位将来打算做些什么呢?在古代,学佛者因性格好乐的不同,以及适应事实的需要,可以分作许多类型,现且把他列举出来,作为大家的参考。

一、经师(不是会讲一两部经):对于各种展转传来的契经,有深刻的理解,解佛义趣,为人演说,畅达无碍。二、律师(不是会传戒):重视清净的律化生活,于佛所制禁戒,不但自能严谨受持,熟识开遮持犯,能使人依此而得受持,还出还净。三、论师:深究诸法性相,阐发佛教的精义。经、律、论三藏教典,是佛传下的家财,佛弟子去修学它、弘扬它,就如子孙经营祖宗遗下的产业,是应有的一种职责。然因三藏精深广博,研习弘传者,免不了有所偏重,于是有经、律、论三师之分。四、禅师:也称瑜伽师,以定慧为其修持的主要课题,他们对于三藏教典也应有所明了,不过特别侧重禅观的体验而已,绝不是完全摒弃教典。真正的禅者,是禅观与教理相应的。如达摩,大家都知道他是一位著名的禅匠,而他所行的禅,也还是以『楞伽』印心。五、譬喻师:这一派学者,也有修证,也能了达甚深教义,然却着重于通俗布教,他们将佛法深义,杂以因缘譬喻,深入浅出的普化人间。从推行佛教看,这是非常重要、非常难得的。

这五类,是从来旧有的。后来为了佛法的宏传,还有译师,翻译佛典,使佛法宏通到不同文字的国族中去。此外,还有咒师:修持秘密咒语,以咒力方便应化,也往往能引导一分人信佛。

上面所说的,可以说是:传承佛法,修持佛法,弘扬佛法的,所以素来被认为住持佛法的正统者。此外还有一种知事僧,是专在教团中负责做事的。释尊成道以后,到处说法度生,跟着出家的徒众就渐渐多起来,成为负有「绍隆佛种」之意义的僧团。出家佛弟子既自成团体,当然就有很多事情要做,于是便有一些人发心服务。这如中国寺院中的住持、监院、僧值、知客等各种大小执事,又如现今负责办理佛教会的人员。这些发心办事的僧徒,在古代印度僧团中,就名知事僧。做一个知事僧,在古代,不是容易的,他们都是会得佛教的基本道理,同时还要有相当修持,和维护佛教的热忱,这样做起事来,才能与佛法相应。我国禅宗,知事僧都是从禅堂出来,也还合此意义。若于佛法无修学,专以办事为主,讲活动、讲攀缘,便将造成教团的紊乱与衰败。近代中国僧制的衰落,大致起因于此!

另外,还有神秘派与艺术派两类僧徒,依附佛教,行化世间。神秘派,大抵是经过一番修持的(自然也有装模做样的),如古时的济公,近代的金山活佛等。他们所表现的,似乎有些疯疯颠颠,生活完全不上规律,然而颇能预知后事,也会治病,做出不可思议的事,这是专以神秘化世的一类。西藏佛教也有,他们叫做疯子喇嘛。这一类人,感化力特大,对于佛教的影响非常之深,可是不能成为佛教的正宗。住持正法,住持寺院的重责,他们是不能荷担的。如果佛教演变到以神秘僧为中心,那末一切迷信色彩,便会渲染到佛教里来,使整个佛教丧失其纯正的真面目;而社会对于佛教的误解,也将愈来愈多。至于艺术僧一派,则以才艺著称于世,他们能诗能画,或者会操琴,或者写得一笔好字,写得一手好文章(在近代应该称为文艺了),多与文人雅士往来,在社会上颇有地位,对佛教也很有些影响力。骚人墨客所认识的佛教,大概是属于这一类的,但他们从未给正统佛教所重视过。

在佛教的流行中,能够发生推动力量或影响作用的僧人,归纳起来,不外乎上述几大类型。诸位现在发心来学,将来当然也要致力于弘法利生,但你们究竟将现身那一类型,怎样弘法度生呢?我认为,不管舍身护法,做个知事僧;或弘传三藏教典;或推行深入浅出的通俗佛教;或专门自己修持,皆无不可。唯独不希望大家去做那疯颠的神秘僧,或是文人雅士型的诗画僧。

还有最要紧的,大家发心,要发大心、胜心、坚固心、长久心,不要因有一点困难或不如意的地方,便自甘放弃,自甘堕落。从前太虚大师曾慨叹说:传统佛教太过守旧,不图改进,而受过佛教新教育的,却因住了几年佛学院,学得一些东西,便眼高一切,处处看不顺眼,似乎除了办学校,办杂志以外,简直没有他底去处,于是不少退失初心而堕落了。这当然是不成的,所以我们发心修学,首先应抱着为众生为佛教的决心,不可从自我方面去着想。同时对于佛教的情况,亦应有所认识,自己量力而行,将来能够做什么,就尽心尽力去做。心尽管发得大,成与不成则无须计较,祗要发真实心努力做去,自然会达到自己的愿望。

其次,再谈一谈诸位到精舍来,可以学些什么。关于我的教学态度,一向是绝对尊重自由的。前年续明法师的『时论集』在港出版,我底序文中说:「予学尚自由,不强人以从己」。这是我的一贯作风,绝非耸人听闻之言。因为我自觉到,我所认识的佛法,所授与人的,不一定就够圆满、够理想。因此,我从未存心要大家学得跟我一样。众人的根性、兴趣、思想,是各各不同,勉强不来的。大家所学祇要是佛法,何必每个人尽与我同?诸位不但在这方面可以获得充分的自由,而且生活方式也极轻松,到现在为止,我没有特为大家标立烦琐的规矩。大家只须遵守一个基本原则就行,这原则是:无事不得下山,不要窜寮,不要说太多的闲话,认真用功看书、读经、和听课。至于欢喜阅读什么经书,自有一种审慎合理的规定:这规定,决不是限于一宗一派的。有些人觉得我是个三论学者,其实这并不十分确实,我从不敢以此自居。我们虚大师曾这样对人说:「我不为一宗一派之徒裔」。大师的福德智能,我们学不到,但他这种不拘宗派的精神,自问也愿意修学。前年法舫法师圆寂,在香港追悼会上,我曾经说:「大师的弟子们,都在学习大师那种广博的学佛精神,而法舫法师学得更像」。我因民国二十三年到武昌佛学苑研究三论,所以大家都说我是三论学者。也许我的根性比较接近空宗,但我所研究的,决非一宗一派。尤其领导大家修学,更未想到要如何控制思想,使大家都跟我一样。就这三年内,我给大家选读的经典,第一年三百余卷,其中包括从印度译来的经、律、论,大乘、小乘、空宗、有宗等各样代表典籍。第二年的阅读范围,一面仍然保持印度传来的教典,一面放宽到中国祖师的著述。第三年,则扩展到暹罗、日本、西藏各家所传作品。在讲授方面,我想把佛学三大系的重要经论,如『楞伽』、『起信』、『中观』、『唯识』论等,都给大家讲个大要,另外关于戒、定、慧三学,也预备讲一点。总之,佛法是一体而多方面的,大家在初学期间,应当从博学中求得广泛的了解,然后再随各人的根性好乐,选择一门深入,这无论是中观、唯识,或天台、贤首都好。不过在现阶段,一定要先从多方面去修学,将来才不致引生门户之见。佛教的宗派,各有好处,而且彼此可以互相助成。如中国的一些宗派,都有可以会通处,其界限并不十分严格。所以大家不应存着宗派观念,佛教祗有一个,因适应众生根性而分多门。我们学佛,第一便要「法门无量誓愿学」,至于最后从那一门深入,则须视乎各人底根机而定。

佛教各宗派,向有了义不了义之说,而所谓了义与不了义,完全是以各家的思想立场为准绳的。如在印度,空宗说唯识不了义,唯识说空宗不究竟。中国各宗的判教亦复如是,天台有天台的判法,贤首也有贤首的判法,各以自宗为了义、究竟、圆满,他宗为不了义,不究竟,不圆满。克实说来,辨了义不了义,或究竟不究竟,是由于学者对于全面佛法的不同观点,也许是众生的根性问题。并非判某家不了义不究竟,就含有打倒他或否定他的敌对意味。这不过是说:某家所谈的佛法,阐理较差一点,祗可适应某类根机。如空宗与唯识,千年来一直在互指对方不了义、不究竟,结果空宗还是空宗,唯识依然唯识,并没有因为唯识说空宗不了义,而把空宗打倒;也没有因为空宗指唯识不究竟,而否定了唯识。这是摆在我们眼前的史实。中国的传统佛教,说到中观或唯识不了义,并不觉得怎样,但如中观与唯识学者,提及传统佛教素来所宗圣典的不了义(如唯识宗以三乘为究竟,『法华经』说一乘是不了义的。如玄奘大师的弟子窥基大师,说中国的十地论等学派,是「此方分别论者」),那就要惊异不置了!其实,这只是少见多怪!人家说我所宗的不了义,只是他底一种判释,也可说是他的根性与我不同,所以他见到的不能和我一致,绝不因他说我不了义,就等于打垮了我。理解得这点,我们不但要遍学佛教的每一宗派,就是印度的各种宗教哲学,以及中国古来各家学说,我们都应该要了解。因此,我是主张「学尚自由」的,决不限制任何人的学习兴趣,及其正确的佛教思想。然而目前诸位的学力,还无法判断了义不了义,故应依照指定课目,逐步求得多方面的认识,然后才能有所判断,有所抉择。一个宗派,总有它的完整义理,修行方法等等。我们说那一宗不了义,那一派了义,必须根据这些去判断,决不是凭空的诡辩。诡辩的胜败,充其量也不过是说话的伎俩高明不高明吧了。真理愈辩愈明,学佛者不妨根据自己认为究竟了义的宗派,互相质难论辩,使完整的佛法益加发扬光大。修学佛法的人,其思想倾向总是不能完全一致的,例如太虚大师,他虽力倡诸宗并行,但大师也有他自己的思想中心。所以,大家能够按照我所指定的教典阅读,对于整个佛法有了广泛的认识,然后依着各人的思想见解,认为那宗教理究竟了义,或者更能适应现代思潮,引导世道人心,那末尽可随意去研究,去弘扬。祗要真切明了,不作门户之见而抹煞其它;因为这等于破坏完整的佛法,废弃无边的佛法。我是绝对尊重各人底思想自由的,这一点,希望大家先有一番了解。

最后,附带再谈到一点:大家平时看书用功,研习经典,多少总会引生一些感想或心得,于是有时就要动笔写文章。你们过去写些什么样的文章,多在那家刊物发表,我不大清楚,也无权干涉。但此后要写文章,有一件事情大家必须注意。第一、不要招摇,自我宣传。第二、写批评性的文章,不可匿名,自己所说的话,要负责任。对于现行佛教如有意见提出,针对事情讨论,决不能专对某人而发。最坏的是不用自己名字,专写些刻薄话,尽情挖苦漫骂,以图打击别人。这既要骂人,又没有勇气挺身而出,可说最没有出息。我们同学中,假如有欢喜写文章骂人的,那他的性格就与此地的学风不合。你们过去是否写过这类文章,我不知道,如果有的,应该改过,没有写过的,切莫乱写。一个佛教徒,心量要宽大,要能容忍,不要像社会一般人,专讲斗争、忌刻、报复,这是修罗法而不是佛法。大家要晓得,批评别人容易,成立自己就难。人们自身的不健全,往往不能自觉,而却要寻求他短,攻击批评,以为这样便可显出自己的长处。殊不知别人的被打倒,并不就等于自己的成功。所以论典中谈到摧邪显正的问题,有人以为:「若不摧邪,何以显正」?有人反说:「非破他义,己义便成」。拿世间的事物说,任何东西的存在,都是因为自身的健全、巩固;倘若它被消灭,那就是自身有了缺点。佛教宗派存没兴衰的道理,也与世间事物一样。一个宗派的衰落,不是由于教理上,必是由于弘扬人才本身的缺点。不然的话,那是不会发生问题的。即使暂时被外力压倒,不久还是会更加发展的。所以不管是学派立场不同,或是对事有了不同的意见,都不应该使用文字,与人以难堪的攻击,而应该着重自身的反省,自身的充实。今后写文章的,要多写富有建设性的正面文章,少作破坏性的批评才好。 (常觉记)